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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点点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明白了。拜托你和医生们照顾他,我会经常来。”

    “李先生,您若方便,留下个电话吧。如果有急事,我好联系您。我们这里的电话也留给您。”

    我忙将电话抄下给她,心中也真的感谢她的细心,只是祈祷那电话不要响起。

    “我还没有请教小姐的姓名?”

    “鄙姓林,”护士柔声答道,“林若颖。”

    回到家里,我只对楚娇说已有些线索,劝她先回学校,不要耽误了功课。楚娇倒也没有反对,只是要我一有消息便告诉她。

    晚饭过后,我推说有些疲惫,便早早回了房。这事情确实让我极是为难。楚娇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本就对内森有些好感,如今又对他这生死相期一个星期可能已在她心中成了刻骨之情,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若是让他们见面了,我恐怕楚娇就此便会相许终身。但若是内森真的残废了,这不是让楚娇牺牲良多?想想林护士的话,也许还会有更坏的可能。我已不敢想象那时楚娇的处境。

    除去楚娇,自然还有白莎。白莎和内森在自贡分手时的那番话我仍记忆犹新。那话里既有坚定,亦有不舍。想来她心中毕竟也曾经有过内森,即便说给他爱上另外一个女孩子的许可,但不能就证明不会心存一丝遗憾。而如果这另一个女孩子是自己的妹妹,如果将他们撮合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舅舅,她又会如何想呢?

    此时我的思绪越发凌乱,问题从一个变成多个,假设从几个变成一群。如此这般,折腾了半夜也没睡好。重庆冬日晚间的湿寒即便是有了熊熊的炭火也难以抵挡,而这寒意又与那孤独一起摧折着我的心。

    真正入睡估计已是凌晨时分,而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问了德诚,楚娇一早便回学校去了。虽然一时可以拖过,但我知道她的脾气,时间一久,她必定自己会去找内森,到时更难收拾。

    左右为难之中,不知怎的,却是想起了昨日在医院见着的林护士。我往日办事优柔,此刻确是我摸出了林护士留下的电话,拨了过去。

    道出姓名后,线那一边片刻沉默,我赶忙说道:“林小姐,冒昧给你电话,实是有一不陈之请。能否请你见面请教?”

    “李先生,多谢您,可我不知怎么帮您呢?”

    我听她话中仍有犹豫,便也觉有些尴尬,毕竟是素昧平生,如此邀她见面,确实冒昧。

    “林小姐,实在抱歉,不应打搅你的。”抱着最后的希望,我并未马上挂断电话。

    “是西蒙斯先生的事吗?”林护士问道。

    我听出希望,忙不迭的点头,马上又想到她看不到,连着说了五六个是。

    “那好。我昨晚值后半夜的班,中午下班后我在医院等您可好?”

    听了这话,我又是忙着谢了她。在家中左右也是无事,便催着德诚赶紧备车,往歌乐山去了。德诚念叨了一句时间还早,过去太早了也是等着。我不便把心中的纠结说出,便道因是求人办事,不便让林护士等的,还是我去等。

    车到歌乐山时,果真时候还只刚过十一点。时间虽然早,也不便进去,免得打搅林护士。好歹挨到十二点,进了医院,正见着林护士出来。她已换去了白衣,身上一袭藏蓝色的棉袍,配了一条厚厚的驼色围巾,手中提着一只灰色的布袋,全身上下皆是素色。

    见到我,她双眼微弯,露出一丝笑容,微微点头致意。“李先生,我这里不便走开,只能麻烦您过来了。”

    “林小姐太客气了。我这样冒昧而来,已是非常的不好意思,请千万不要见怪。”

    说话间,我们出了医院的前门。可能因为是上夜班,一直在房内的缘故,林若颖在别墅门前停顿片刻,双眼眯了起来。“真没想到今天会有阳光。”她转向我,接着道,“来了重庆这么多年了,都习惯了平常的雾天儿,反而不适应阳光了。”

    “林小姐听起来口音像是北方人。”

    她点点头,答道:“祖籍其实是福建,不过打小儿就在北平住。‘七七’之后过来的,算起来也快六年了。”

    我嗯了一声,想着这里面该也满是颠沛之苦,便没有深问,只邀她坐车去山下便饭。

    山下这家小馆是蜀中常见的,全部是用粗硕的毛竹搭建,四壁也是竹篾编织而成,挡不得太多的寒气。

    老板娘该是认识林护士的,忙着迎过来,殷勤地问道:“林小姐,今天又是夜班啊?是要抄手还是酸辣小面?”

    “还是请李先生点吧。来了四川这几年,虽然学会了吃辣,但吃来吃去就是那几样,大家都笑我对自己的胃太不负责了。”

    说来却也惭愧,我这个地道的四川人在此时却也不知所措,有些提笔忘字,提箸忘菜了。好在小店的花样不多,多是一些极家常的菜样,我便又加了粉蒸牛肉和几样泡菜,并一人一碗辣汤的抄手以驱寒气。

    林若颖并未马上问我的来意,而是向老板娘要了一壶开水。我本以为她意要泡茶,却见她取过桌上的碗筷,都小心地淋上开水,腾腾热气升起,我也觉出一丝暖意。

    看着我入神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嫣然一笑道:“这是职业病。其实也就是安心罢了,却改不了。”

    她看着手中的粗瓷青花碗,压低声音解释道:“我以前也给过老板娘一些医院用的消毒粉,可是她说舍不得用,说是要等到攒够钱,到城里开大馆子时再用。所以我也只好自己动手了。”

    看着我似是不好意思提起心中的事,她又道:“李先生,您瞧我,自己顾自己的,说个不停,别耽误了您的事儿。”

    “我有个难题,”我喃喃道,“一个人前思后想也拿不定个主意,想请教你。”

    “李先生,您应比我年长,听您洋文讲得又那么好,必定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请教我真是不敢当,我也怕给您瞎出主意,会让您见笑的。”

    我摇摇头,接着说道:“这事实在应该是我自己的家事,本也不该烦劳你。你姑且听听我说,也许我自己也就想清楚了。”

    她善意地点点头,此时抄手和小菜都上来了,林若颖帮着老板娘放下了碟碗,示意我不用费心,接着讲我的事情。

    “你记得内森常提到的莎拉,我的外甥女?其实她也不是我亲生的外甥女。我在美国读书时认识一位白牧师。牧师的女儿伊莎白比我长两岁,收养了一对中国双胞胎孤儿。我便帮她们起名叫白莎和白伊。”

    “那时我在美国待了四年,看着她们从三岁长到七岁。我和伊莎白如同姐弟,便把她们看做了自己的外甥女一般。”

    “这倒真是个故事,”林若颖感叹道,然后帮我夹起一块裹着米粉的牛肉放在碗中,“您别光顾着说话,也吃点啊。”

    我苦笑了片刻,自嘲道:“唉,还是说出来再吃吧。这些话哽在喉中也是没有胃口。”

    “民国十二年,我从大学毕业,本准备留在美国继续读个硕士、博士。可是不幸那年先父离世,家中也出现变故,只得仓促回国。那时心中想着估计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白牧师一家。”

    “我一个人在自贡老家,勉强维持,一晃十几年便过去了。到了民国二十四年,白莎突然来到自贡。她那时虽已十九岁,毕竟还是个孩子,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从万里之外回到中国,她从未见过的祖国,而且会找到我这个不能算是亲戚的舅舅。”

    “她对我说是回来抗日的。那位白牧师以前在中国传教,到过上海,也在我的老家自贡很多年,对中国就像自己的祖国一般,也恨透了日本人。这些原因,激起了白莎的心,她便一个人从大学跑了,一跑就到了万里之外的中国。”

    “那时我真的很感激她,还念着我这个舅舅,便留她住下,在教会学校教书。她本就志向高远,回到中国是为了抗日,必是不会在自贡乡下久留,到了二十一岁,她便去了上海,开始给美国的报纸和杂志做专栏记者。七七后也来过几次重庆,便提到了内森。”

    “她对我说内森从小便对她极好,又为了她也来到中国,实是很令人感激。可是……”此时我忽想到白莎可能的近况,毕竟与林若颖是萍水相逢,便隐去了详情。

    “唉,年轻人有时也说不清,左右是只能把内森当成个朋友,当个兄弟,而不能和他相爱。他们最后分手前也说开了,就永远做个朋友。”

    “可是内森还是不愿离开中国,可能希望与白莎近点吧。而白莎也对我说,若是内森因为她留在中国,影响了他的幸福和前程,怕要对不住他一辈子。”

    “唉,那时也只是说说罢了,现在却是成真了。我记得你说内森在神志不清时还在念着白莎,我想他还是爱着白莎的,爱得很深,不仅是情深,而且藏在心里也很深。”

    “李先生,恕我直言,既然这样,总要让西蒙斯先生见到她吧。他伤成这样,为的是咱们中国的抗战,应该说也是为了对您外甥女的爱。如果不见,岂不是太狠心了。”

    林若颖看着我,眸子里满是柔情。可能是因我并未马上接话,她有些担心话重了,便忙着道歉,“李先生,我失言了。咱们是萍水相逢,您这么看重我,和我商量这么大的事儿,我说话却没分寸。”

    我忙摆手,解释道:“林小姐,这是我不好。我这人讲故事总是有些颠三倒四,罗唆了这么久还没进入正题,让你也多虑了。我还是赶紧讲正题吧。”

    林若颖看着我,眼睛又弯成一双微笑的新月:“您还这么自谦,其实我听着您这故事也是有滋有味儿的,比这抄手还有滋味儿,而且是套儿中有套儿,故事中又有故事,还真盼着好好听您把这故事讲个究竟呢。”

    我苦笑着看着她,自嘲道:“我要写出这故事,肯定是没一个读者,而且还得挨骂。你看,我说了这么半天白莎,让你也误解了。”

    “误解了?您的难题不是让不让白莎来看内森吗?这倒真是让我也迷糊了。”

    “白莎这也是一方面,可是两年前我便和白莎失去了联系,况且之前她也说过实际已爱上了旁人,所以这倒不是最大的头疼之处。最麻烦的是我的另一个外甥女楚娇。”

    “这还得给你再讲点我的家史。我母亲生我时因难产而去世了。父亲后又续弦,得了一个女儿,便是我的妹妹。她远嫁到湖北孝感。婆家本也是当地的大户,也是她母亲家的远亲。可是我那个妹夫不肖,抛弃妻女,妹妹只好带着楚娇回到四川。”

    “楚娇小时候就把白莎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她本也是希望白莎能和内森喜结连理的。可是最近,特别是内森受伤前这段,我倒觉得她自己也可能爱上了内森,即使心里还未意识到,实际上是爱上了。”

    “这才是我目下最大的心病。楚娇虽然快十九了,但毕竟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内森现在的身体,我实是担心,若让楚娇爱上他,万一,万……”说到这儿,我实在不忍心把那可能的不幸说出来。

    林若颖点点头,轻声应道:“我明白。”

    “其实呢,这里还有一层。楚娇和内森实是都最敬重白莎的,他们纵使排除了旁的障碍,怕是也绕不过这个姐姐。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林小姐,你看我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这些事。其实我心里也是很乱的。我这人到了四十多岁还是一个人漂泊,也是因为年轻时参不透一个情字。到了这个岁数,要替晚辈们排解这些感情,更是无从下手。”

    “说了这么多,还请林小姐不要见怪。唉,其实我刚才说过,想着要能把这些事说说清楚,也许能理出头绪。可是现在还是剪不断、理还乱。”

    我看看手中的粗瓷碗,抄手已将汤汁吸满,涨了起来,却也没有了胃口。

    看着林若颖,发现她的神情似是凝重了许多。她叫来了老板娘,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纸包交给老板娘。

    “李先生,在北平喝的都是茉莉花茶。我一直带了些在身边,您也尝尝吧?”

    茶沏好了,林若颖帮我倒上,果然是一股茉莉花香飘了出来。

    喝入口中,感觉味道比我们蜀中的绿茗少了青涩,而多了醇厚。

    “李先生,感谢您这么相信我。其实要说……”她停了下来,用手顺了顺耳边的秀发,眼光低垂,看着手中的黑陶茶杯,轻声道,“其实,我也是一个没参透情的人。”

    她转着手中的茶杯,让腾起的热气缓缓地散在面前。时而抿上一口,却是若有所思。看着她,我才注意到她嘴角边有颗小小的黑痣。

    “李先生,在北平时,我原在美国人开的协和医院做护士。七七之后,医院本是不希望我走的。因为是美国人开的医院,那时日本鬼子还没敢和美国人撕破脸,医院也还是安全的。”

    “可是我还是走了,来了重庆找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

    “是。”此时林若颖的双眼垂得更低了,似是在说这事时不想碰到我的目光。

    “他原本是东北人,家里是前清的高官,也算是一家遗老了。九一八那会儿他二十一,因为家里支持溥仪搞满洲国,他就一个人跑到北平,投了一房远亲,成了我家的邻居。他本来在东北大学是学机械的,到了北平又考入了清华物理系,但心里想的却是从军,打回老家去。清华还没毕业,他就背着家里人去考了中央航校。走之前,他拿着我们那几年间的几十封信来找我,说是想把它们都烧了。他说空军就是产寡妇的地方,不想耽误我。”

    “我说什么都不干,还骂他是因为想变心,所以才用这个法儿骗我。我那当然是激将法,逼着他就范。最后,他终究是答应了我,但只答应我订婚,却不结婚。我们有婚姻之实,但他不愿意让一纸婚书耽误我。”

    “他在杭州中央航校毕业,参加了八一三空战、南京空战、武汉空战、轰炸九州,然后是重庆和成都的防空,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我说他必定是员福将,可前不久他又劝我要分手。他虽不明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事儿。他那些同学本是每逢大胜,每逢年节都要聚的。可到了那会儿,能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不敢再聚了。”

    “我还是不干。我跟他说,若是他真的殉国了,我们爱过一场,我无怨无悔。可我要是现在弃他而去,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恨自己一辈子的。”

    这时她抬起头,眼中透着异样的光彩:“您明白吗?李先生?如果他左右都是死,我宁可是在爱中失去他。若是天佑我们,他能活下来,我们不就能白头偕老了吗?反正左右我是不能离开他的。”

    她这番话说得让我也喉头有些哽咽。想来这战争中有多少情是如此,但战尔弥长,痛尔弥坚,这些情非但没有被日本人的炸弹拆散,反而更是强大了。怕也是因为战争,使得萍水相逢的人能如此推心置腹。

    “林小姐,看来今天来找你真是对了,我也明白了不少。这两天我就带楚娇来见内森。若天佑他们,能给他们在这战火年月里留下一段真情,我们也就算是做了件好事。”

    林若颖端起手中的茶杯,笑盈盈地道:“那就为他们祝福吧。”

    我们的茶杯碰在一起,我接着又说:“也祝你们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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