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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但对魏无音来说,冰无叶的炼命之术仿佛为他黯淡的武途开了扇窗:炼他人之命,固然大违侠义道,炼自己的命如何?

    濒临绝望的琴者遂投注了全副心神,钻研炼命术,终于以自身的命元炼出“奇鲮丹”——鲮者,海中怪鱼也,背腹有刺,大可吞舟,终不可化龙也。

    一贯清冷处世的冰无叶知道后,罕见地大发雷霆,责他不惜命元,形同自戕,魏无音却提出“内外二炉同冶”的说法,最终说服了冰无叶:经改良后的炼命术,在转化寿元结丹的过程中,明显有修补受损功体的效果。习武本是借筋骨之劳动,练出内息,修元延生,从顺序上来说,本就是先锻体,后练炁,以后天之功延生,增益先天之命元。

    魏无音版的炼命术,恰是反其道而行。将先天命元拆解成后天之功,唯一不变者,即是中间锻体练炁。因此重修本山心法无法复原的功体,居然在这个逆行的过程中获得了改善。

    “等我恢复功体,哪怕只有原先三五成,循正统的内家练炁法门,慢慢把损失的命元练回去。无法尽复旧观,也好过当个无用废人,镇日靡烂度日。”他是这么对冰无叶说的。

    奇鲮丹的药效有其限制,每服可让魏无音在短时间内,恢复全盛时期约五至六成的功体,视耗用多寡决定效期,最长约莫维持两刻;所用内息越多,维持的时间自然越短。

    魏无音为震慑龙方,藏形于三丈开外,以无形剑气暴杀其麾下,再进两丈内击破龙方飓色的刀圈防御,用的全是硬功夫;非是龙方不济,放眼当今武林,能接下这波攻势者,屈指可数。

    急遽消耗的结果,面对突然现身的玄四悲之重掌轰击,魏无音选择避撄其锋,改采游斗,觑准空隙发剑四出,一击便拿下了玄四悲诸魂中武力最强的“将军”。若非如此,他没有有替冰无叶输功护脉的余裕。

    魏无音有不得不尽快结束这场纷乱的理由。

    “长老以药力强复功体,可见形势之严峻。若我还有后手,长老如何应付?”

    魏无音起身回头,目光森冷。在他印象里,龙大方一直是那个白白胖胖、贴心易感的孩子,看似长袖善舞,却总把眼泪往肚里吞;比起要强好胜的应风色,龙方飓色更让他心疼,越是关怀,龙大方越把“没关系”、“没事的”挂嘴上,回头继续耍宝逗趣。

    盘膝坐在角落里、颈间架着雀屏利刃,眼神虚无的精悍男子,不是魏无音熟悉的龙大方。认不清眼前已是末路穷途的这份偏执也不是。

    “你没发现,火信施放至今,并无一人来到此间么?”他凝着似笑非笑的谋叛首脑,肃然道:“便知止观被封,诸脉没能有一名金鳞绶以上的长老领军压阵,你纠集的几百名乌合之众,也拿不下奇宫。你没听见山间各处传来的杀伐声非但没有沉落,反而越发激烈么?

    “你的人在长老合议召开后,便大致取得优势,战事经过一个多时辰突然转为激烈,你不觉得当中大有蹊跷?

    “不会有人来的,龙大方,一切就快结束了。我的援军,在你忙着论功行赏的时候,已压制住惊震谷之外的乌合之众,我是瞧着那些人四处逃窜作鸟兽散,援军开始扫荡清理战场,才动身来的风云峡。”

    龙方抬起头来,眸光险恶。“援军?”

    “没错,奉鳞族六姓之长调遣、来镇压你之叛乱的生力军,已在我徒秋霜色的引领下入山,杀得你的手下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夏阳渊的幸存者退回据地,虽试图闭门坚守,但被攻陷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

    龙方飓色冷笑。“鳞族六大姓?你是说唐杜玉氏派来了护院家丁,这就扭转战局,反败为胜了么?哈哈哈哈,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鳞族的富贵员外有此能为,还要本山做甚?用钱或能买到军队,能买到攻城掠地、战无不胜的军队么?”

    “能。”魏无音道:“这支军队不惜一死,誓达使命,较你威胁利诱而来的匪徒强悍百倍,而且只有我鳞族六大姓之钱可买——”

    他望了韩雪色一眼,眼神中透着宽慰赞赏,或还有一丝歉疚,像是在说:这孩子如许聪明,我竟让他在山上苦熬了这么多年!目绽精光,正视龙方:“败在涿野玄氏的手上,倒也不算太窝囊。”

    龙方愕然无语,玄四悲怪叫道:“不可能!老头子恨透了鳞族和奇宫,巴不得拆骨吃肉生吞落腹,怎么可能牺牲家族子弟,替你们打这打不进的龙庭山!肯这么干的话,早就替自个儿打了,你丫满口浑话,净是骗人!”

    魏无音厉声道:“玄四悲!你擅自逃出天地墀,还道你远走高飞去了,不料竟敢在奇宫头上动土,今日就地将你正法,玄舞燕也不敢稍置一词!我奇宫中藏龙卧虎,岂无出此奇策的盖世英才!”他向来护短,见到冰无叶伤重如斯,对始作俑者自是不假辞色,火气更甚于前。

    只有应风色知道,出此奇策的“盖世英才”既不是韩雪色,更不是自己。若能贯彻此人谋略,就算龙方飓色占尽先机,最终也只能铩羽而归。

    “鳞族六大姓不是山上之人,却与龙庭山息息相关。若五郡六姓要的话,山下也不是没有对付山上的法子。”在东溪镇的蓬门小院里,藏林对他这样说:“要夺取奇宫大位,你的头一步是长住仰秣村,想尽办法拉拢魏无音。唐杜的玉尚微有一双识人之眼,能看穿人的本质,他信任魏无音的人品和判断力,远超过魏无音自己的想像;放眼现今的指剑奇宫,只有魏无音一人能说动玉尚微。正为此故,魏无音是鳞族五郡六姓决定行动与否的指标。”

    “就算是这样,”应风色不甚服气。“玉氏的护院家丁若能打下奇宫,何须仰赖山上武力,与我奇宫互为表里?”

    藏林先生笑起来。

    “自不是玉氏家丁。”燕髭汉子微眯凤眼,抚颔微笑。“涿野玄氏为了重回东海,与鳞族六姓约定三功归故里,但六姓宗族两百年来只想拖延无意履约,内部的有识之士也知不是个头,一旦玄氏绝了念想,随之而来的,便是极其惨烈的复仇战争。

    “玉尚微恰好就是这种明白人,但就算是他,也需要一个关火泄压的理由,无法平白为玄氏践约开方便之门。事实上,再没有比奇宫平乱更好的理由了。”

    应风色在小屋窥视时,想起了藏林指点的造王策。

    他将这段话植入阿妍脑海里,所幸藏林吩咐简豫人送到仰秣村后立即离开,阿妍才得源源本本说与魏无音知晓——在她被植入的记忆里,这话是韩雪色被贼人带走前,悄悄吩咐她的。

    魏无音无法判断真假,于是派聂雨色潜入,查到龙方飓色确有不轨之兆。此事本应通知独无年,才是最合情理,但龙方是飞雨峰近期的红人,独无年与魏无音的陈年心结早已牢不可破,无由信之,徒然打草惊蛇,魏无音果断走了趟唐杜郡,面见玉氏家主玉尚微。

    无巧不巧,龙方在始兴庄故地的异常活动迹象,早传至玉尚微处,两案并陈,阴谋的轮廓顿时浮现。玉尚微即以鹰书通知独无年,敦促他预作提防,但始终没等到回应,料想潜伏于飞雨峰内的谋叛党羽,可能已掌握这条消息管道;最坏的情况是连独无年亦在反叛者之列,甚且是龙方背后的主使者——虽然玉尚微和魏无音一致同意可能性极低。

    玉尚微联系涿野玄氏掌权的“老太公”玄舞燕,让他预备为六大姓完成践约的第三功。本以为时间仓促,且目标是以护山大阵著称的龙庭山,涿野玄氏为防踏入陷阱,该会砌词推拒,不料玄舞燕一口答应,并以出乎意料的速度完成集结,就位待命。

    据玉氏侧面了解,或与玄氏囚禁多年的头疼人物、玄舞燕之孙玄四悲,逃出禁地天地墀有关。玄氏似认为这厮出逃,与龙庭山有关,盛怒的玄舞燕下达格杀令,与玉氏一拍即合,只能说巧到了极处。

    涿野玄氏的高手倾巢而出,在秋霜色引导下潜入龙庭山,正在惊震谷内大肆搜刮的叛党猝不及防,稍触即溃。逃过掩杀的夏阳渊残众躲回据地,轮到他们闭垒苟延,玄氏诸人则追杀龙方一侧党羽,贯彻太公之命,追击范围扩延至诸脉中。

    连应风色自己,都没想到此计能到这样的地步,想起藏林谈笑间随手指点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身畔一人哈哈大笑,震得他眼冒金星,双膝骤软,蓦地掌中一轻,半痴剑已遭人夹手夺过;身躯绕转间,“砰!”背脊重重撞上墙,撞得他几欲呕出,忽听魏无音大喝:“住手!莫要一错再错!”勉力凝聚目焦,赫见龙方贴面而立,持剑抵他喉颈,狞笑虽恶,却不及虚无空洞的眼神怕人:“是你搞的鬼,对不?你以为你赢了么,师兄?”

    应风色浑身发凉,僵着身子动弹不得,半晌才颤道:“不……我不是……”

    “韦太师叔打败‘道鏸’天鹏的事,他只告诉过我们俩。”龙方轻声道:“到他死的时候,山上没人知他是‘物’字辈。他墓碑上刻的什么字来?”

    韦太师叔之墓,应风色、龙方飓色恭立。应风色头皮发麻,因为死的是个毫不重要的老人,没人管他们怎么办的后事,墓志铭是出于两个中二小鬼的手笔。他们决定依循韦太师叔一贯的帅气风格,把他的真实身份随着棺椁一同埋葬。他居然连这个都忘了。

    应风色面色惨白。

    “我不知你是怎么弄的,师兄,但这样才好。”龙方滚热的吐息喷到他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腥浓血味。“我本以为这世上只余一片虚无,上苍毕竟待我不薄,在最后还留了你给我……师兄,这是天意罢?我都能听见命运之轮滚动的声音了,叩隆隆、叩隆隆、叩隆隆——”

    他像说着呓语般,轻声模仿轴轳滚动的声响,应风色直觉毛骨悚然。

    ——他疯了!

    (但怎么会?这……这却又是为何?)龙方一手策划了狙杀他的背刺计划,接受羽羊神的再造然后出卖他,继而攀上造王者藏林先生,把指剑奇宫逼入绝地,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成功摧毁龙庭山四百年基业……即使到现在,危机都未解除。

    应风色甚至认为自己的存在,只能说是一连串的意外,唯有这点他不得不同意“命运之轮”的说法,纯属巧合;无论龙方是在哪个环节崩溃,都不可能走到眼前这一步。

    青年的惶惑不解,甚至盖过了心惊。

    但对话无法继续,猎猎破空声倏然卷至,是即使听见都来不及反应的迅捷,魏无音心知机会稍纵即逝,趁龙方贴近韩雪色的霎那间发难,并指戟出,夹在指间的鬓丝绷直如钢针,逆风微弯,径刺龙方飓色颈后的大椎穴!

    “大椎穴”乃人身要害之一,任何兵器贯入此间,除死无他。但发剑极细,撤劲后又柔软脆弱,能将伤害降至最低,不致取命;就算贯穿后刺入前头的韩雪色喉间,也不用担心误杀他,可说是不顾一切抢攻时、最毋须留力的手段。

    对手既料不到他敢于出手,更料不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大大增加得手的机会。

    谁知半痴剑霍然旋扫,“嚓!”削断发剑,龙方反足一勾,莫殊色手中的天火翼阳刀飞出,射向应风色腹间,眼看要将他钉在墙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拖过应风色,翼阳刀在插上墙壁前被龙方握住,赤刃燃焰如影随形。那人拉着应风色一路滚避,仿佛背后生眼,竟是逼出了发剑的玄四悲。

    龙方飓色双持刀剑,分战魏、玄两大高手,玄四悲毕竟要穴受创,唯一逼出发剑而不断的法子,便是灌注内力,再使发丝绷如钢针,才能即时拔出。此法不啻加深创口,伤上加伤,避得片刻气力不济,被天火翼阳刀砍中左腿,创口焦烂如遭炮烙,玄四悲推着应风色滚出战团,总算暂时逃出翼阳刀的攻击圈子。

    “你……你做什么!”他转头尖叫如女子,自是“寡妇”所发。

    “欸不是……那个……小尼姑……”

    “劣子”讷讷挠首,能为刚认识的同好做到这种地步,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义气。“寡妇”怒不可遏,赶紧撕下衣摆里伤,皱着眉呜咽忍疼,边对应风色怒目而视,眼神忽一沉,三转两绕扎紧,苍凉精悍的眸光紧盯激战中的两人,应风色料是那“将军”无误。

    龙方飓色并非放弃追击。半痴剑不知何时到了魏无音手里,龙方单持翼阳刀,刀剑铿击火星四溅,片刻未停,直至厅堂外。龙方奋力一砍,交鸣顿止,却是魏无音连人带剑飞出去,一物从被划破的襟口滚落地面,龙方拖刀拾起,却是另一只玉蝉。

    “我也猜这物事应是一对儿。”翼阳刀的刀尖在地上擦出火星,宛若在缓步而行的龙方身后曳开一尾炽亮游龙,不远处的魏无音口鼻溢血,撑地奋力挪退,瞧着却是力不从心。

    “一进一出。你是用自己的玉蝉进入潜鳞社,然后用冰无叶剩下的那枚出来,对不?”拖刀的青年身形微佝,步履奇重,每一步都在青砖上留下鲜明的浅印子,仿佛控制不住浑身鼓溢的力量,信手将玉蝉收进怀里,拿出另一只寸许立方的小巧盒子,扣指弹飞了盒盖,露出其中的鲜红肉丹来。

    “长老若要吃药,我陪你吃。”龙方狞笑道:“我方才吞服的那枚血解留神,取自无叶和尚的尸身。化消药力有两种途径,第一种时间既长,所得又仅只三成,但化纳的功力全是自己的,不用怕遭到反噬。

    “但这种方法太慢了。我自己发明了第二种,直接把丹力……‘砰!’一声在体内咬碎,只要不被炸死,十成丹力都能留着用,而且还保有若干原主的特性。我方才吃了无叶和尚的内丹,气力可大着了,这枚是……喔喔喔,老十三忽倾城的丹啊,长老要不体会一下,两湖第一快剑的滋味?”

    魏无音在奇鲮丹药力消失的同时,被他一轮重击,脏腑其实受了极重的内伤,才知龙方早已猜到奇鲮丹力有其时限,故意诱他冒进,以报适才被无形剑气轰飞之仇。此际别无选择,只得取出第二枚奇鲮丹吞服,争取时间催化药力。

    应风色恐魏无音调息间受到突袭,跃出高槛叫道:“龙方!血解留神不是什么好东西,这是那人亲口所说。多服伤脑,恐成无知无识的怪物,你莫再吃了。”

    龙方飓色仰头大笑,转过一张嚣狂狰狞的脸。

    “这是理所当然,你以为我不知道么?羽羊神也好,先生也罢,还有你……连你也是这样!你们谁不是利用我、蔑视我,达成目的便随手弃之……这个世界,就是这般残酷,对罢?所以我发誓得到力量。得到力量,就能保护我珍视的一切,对罢?”

    他拖刀回头,缓步朝应风色逼近,随手将肉丹塞进嘴里,嚼得汁水淋漓,红汁淌出嘴角,流满颈颔胸襟。

    应风色以余光观察他背后的魏无音,估算还有多久的时间才能发挥药效,忍着不敢跑,继续吸引龙方的注意力,却见他颈间爆出血筋,铜色肌肤明显变红,整个人的轮廓明显膨胀了些许,浑身爆出炒豆般的碎骨脆响,症状与降界首轮的青狼、知止观里的兽化狂徒相似,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龙方很可能就是连服数枚血解留神后,逐渐疯狂,但这不足以解释那虚无空洞的眼神。

    他一瞥堂内,莫殊色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料他去小院里搬救兵了,拖到梁燕贞、满霜等赶至,众人联手总能制服他,扬声道:“你所珍视的一切,是靠恣意残害他人来保护的么?若血解留神最终毁了你,这力量又能保护谁?”

    “是啊,这力量又能保护谁?”龙方顺着他的话又复诵一次,喃喃道:“这种感觉你不懂,对罢?你不会懂的。无论我多努力,一次又一次地从打击中站起来,告诉自己这些都是有意义的,只要能保住那一点点的美好……就那么一点点而已,我就能继续下去。

    “可老天不许。祂就是要把它弄碎,先给你一点希望,然后再毁掉它……我突然懂了,我就是为显现这样的可怜可悲,才来到这个世上的,为了让你们觉得自己优越,觉得自己幸运,觉得自己不是这种倒楣鬼。

    “那一点点的美好不是我的,它是这个演示里早安排好的一部分,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被毁掉。你可以悲愤地问苍天: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已经这么努力了啊……但连这个都是安排好的。于是我下定了决心。”

    这样的世界,就让它毁掉好了。

    ◇◇◇

    “火元之精、蟢欲神功、鸿羽丹,这些门路增加的功力,不能说不强,却是堆叠累积的总成,比之只循一条门径,却与你有相同积累的人,你便输他一个‘纯’字。”藏林说:“但其实有个法子,可令你脱胎换骨,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虽然有点风险。”

    先生将他带到了被称为“秘穹”的神秘洞窟里。幸运的是,那地方离始兴庄并不算远,他把经常在故地附近探头探脑、不肯消停的远房亲戚,一一绑上了炮制刀尸的秘穹环架,启动秘仪,看着那道炽亮殷红的异光,射穿原本那些贪婪恶心的嘴脸,其中多数人是死了,少部分成了半人半兽、不死不活的白痴,没有一个被秘仪凭空改造成出类拔萃的高手,同时还保有心智。

    但连羽羊神都改造了唐奇色,没道理龙方不能做得更好,于是他缚上更多试验品,往深涧峡谷间扔进更多尸体,渐渐抓到窍门。后来在知止观派上用场的拖棺小队,就是这个阶段的成果。

    他应该耐住性子再试验一阵子的,但羽羊神把降界大权交给了他。在龙方看这是试探,代表危险随时可能降临,他需要强大的武力,除了保护自己,更重要的是保护玉骨。

    柳玉骨不是没阻止他。可能是死于秘穹的人之多之惨,女郎也不能无动于衷,但她不能不支持他。“相信”是他们关系里最纯粹的部分,有了玉骨之后他便不再忌妒应风色拥有鹿希色了。他的玉骨更好。

    龙方答应她少量多餐,调降秘仪的效力到最低,不求一次到位,得到进展之后再逐步升级,龙方飓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然而并没有做到。

    秘仪的妖异红光没能杀死他,但也没有带来什么好的变化,他只是白白受苦而已。

    怀疑羽羊神在背后窥伺的焦灼,以及藏林的循循善诱,让他决定放手一搏,刻意支开了与他几乎形影不离的玉骨,独自开启了秘仪。

    他不明白为何最后惨死的会是柳玉骨。

    在环架上苏醒时,柳玉骨紧紧攀着他,原本千娇百媚的绝色脸蛋烧毁大半,一如被弃尸的失败品。她一手一脚生生被轧断,应是为了在急旋的环架中抱住他,失衡的瞬间受到重创;即使如此,她仍成功挡在他与红光之间,从失控的秘仪中保住了他。

    龙方飓色这刻,才发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失去玉骨,“变强”这件事只剩下痛苦折磨,他搂着玉人残破的尸身无声悲号着,瞪大眼睛直到眼角迸血、喉音嘶哑,无论如何自残都无法使痛苦消失。

    目睹这一切的妹妹柳玉蒸消失在黑夜里,然而龙方没有追上去的力气。他维持那样的姿势呆坐两天,意识到自己并不会死。

    柳玉骨必是在之前的经验里得到的灵感——有双被绑上环架的母子,母亲死于红光烧蚀,被挡在身后的小男孩不但毫发无损,意外保有神智。男孩愤恨的眼神令龙方十分欣赏,本想好好栽培,柳玉骨最终还是杀了他。

    她不能容忍龙方的近处,存着这样的威胁。

    柳玉骨死后,龙方飓色的心空荡荡的,开始逼迫迎仙观众姝与他同上环架,充当玉骨的角色——当然是在她们惊恐拒绝、试图反抗逃亡,被捉回后上的环架,而她们无一例外悉数死亡,最后只剩下海棠。

    海棠要求选择自己想要的死法,龙方答应了她。

    她潜入执夷城一处华宅,杀死女主人羊余容和宅内仆役、风花晚楼伏下的好手共二十余人后,被赶到的城尹府马快弓快乱箭射死。据说海棠是带着笑容咽气的,在短暂人生的最后一刻,她因手刃了“主人”而感到心满意足,毫无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他必然是失去了什么,应风色想。或许……是柳玉骨?

    龙方拖着刀越走越快,与阶台相距已不足两丈,应风色瞥见他身后不远处魏无音拄剑起身,但嘴角溢红,硬生生咬住了一口血,显然奇鲮丹的药力对伤重之人极之不妙;魏无音勉力撑住不倒,朝龙方的背门掷出半痴剑!

    浑身力量充溢的龙方头也不回,天火翼阳刀一拍一转,猛将半痴剑撂于地面。

    应风色的“无界心流”便在此际发动。

    他捞起半痴剑,回身搠入龙方的左胁,直进寸许。不幸高速时区的时效仅余一半,没能刺得更深,龙方便已追上他的动作,连人带剑一脚踹得他撞上檐柱,翼阳刀回头一掷,飕飕飕地连发出三记无形刀气!

    魏无音站都站不稳,及时甩过背上之琴,撞开长刀,抄住刀柄连挡带消,无奈最后一道已无半点腾挪余裕,倏被贯穿左肩,顺势栽倒。

    应风色瘫在柱底起身不得,龙方一个箭步上前,蓦地乌影一闪,香风袭人,莫婷使开《驯养手》的极招来救。龙方飓色的肩臂并左胁创口接连中招,眼看无从招架,冷不防举臂一抡,将莫婷整个人扫出去!

    (婷……婷儿!)应风色叫喊不出,依稀见女郎摔出廊侧,不知生死如何,兀自冒着金星杂点的视界已被身前的黑影全遮,却迟迟没等到死亡再度降临;黑影似乎拉远了些,断续夹杂着女子的娇叱声,听着十分熟悉。

    (是……满霜她们来了么?)那真是太好了——他努力凝聚目焦,忽然一怔。

    站在龙方身前之人曲线婀娜,原本浑圆修长的玉腿该是十分迷人,但左腿膝关呈现的折角令人惊心。龙方飓色左手扣她咽喉要害,显已将人制住,右手却抓住她持剑的右掌,女郎尽管平举绀青色剑柄,实则如陷于鹰爪的雏鸡,毫无威胁。

    他不明白鹿希色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明白她怎会与龙方斗在一起。那张他朝思暮想、也为之心碎的俏脸因疼痛褪去血色,冷汗滑落面庞。

    她皱着眉的无助模样,迄今仍令男儿心揪,但应风色此刻脸上浮现的,恐怕更多是迷惑。

    龙方大笑起来。

    “你是真不懂,对吧?但老天爷就是这么残酷,祂让你遇见鹿希色,让你们俩相恋,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把它弄碎。”

    鹿希色挣扎起来,俏脸一霎间露出悍色,龙方只将她轻轻往下一顿,女郎咬紧的齿缝间迸出呜咽,冷汗爬满白玉般的唇面。“……她还贴肉穿着你的紫苑宝衣。这也是上苍的安排,严丝合缝,妙到毫颠。”龙方将脸贴上痛冷的玉颊,鹿希色已无力闪开。“刀剑难伤的下场,就得多吃点零碎苦头。”

    “闭……闭嘴……呜!”

    “嘘——乖,规矩点。”龙方低声细哄着,兴奋得像是正与玩伴分享独一无二的新发现的孩子,空洞的眸子熠熠放光。“他还不知道哩,因为你不让他知道,是吧?可他总要知道的。瞧瞧你这柄短剑,它要再长一点,咱们就不好告诉他啦,到这儿你们还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么?”抓着鹿希色的手圈转绀青短剑,挑开她的腰带,“唰——”划破衣襟,贴肉挑开紫苑宝衣的系结。

    女郎的贴身小衣、雪白肌肤,以及高耸坚挺的奶脯,在敞开的里外衫衽间若隐若现,但龙方似意不在亵玩折辱,是真的专心在找什么,只是也有诸多不确定,是以效率甚低。

    一物忽从内里不知何处掉出,鹿希色瞪大眼睛,娇躯一颤,龙方便知是了,剑尖串刺而起,笑顾应风色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你肯定知道。”

    那物事应风色无比熟悉,是一张数叠纸头,因为反复被打开观视又折回去,折线都磨得发毛了,墨迹也是。他偶尔在房里想事情,已忘了是烦恼何事,在降界那会儿就没少烦过;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随手写下了八个字。

    他就是在那时候,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宁无龙主,毋失吾鹿。应风色很少觉得害羞,但他始终没对鹿希色说过这张纸笺的事,不是不想说,就是不知该怎么说,或也用不着说罢?舍不得丢掉,每晚躺在床上总会拿出来看几遍,想着鹿希色给他生孩子,不知道做妈了还会不会这么贪嘴,还会不会这般嘴快,估计是不会变的……

    想着想着就笑了,心满意足。

    在养颐家夺舍之初,面对头一个发现“尸体”的鹿希色,应风色以同心之术向她传递自己未死的讯息,当时让她拿的信物,就是他贴身收藏的那张纸头——那晚进入降界时,罕见地并未被更换衣物,仍保持睡前的穿着,这张纸便因此留在了他身上。

    (原来……她一直是知道的么?)那为什么,不来与他相认?

    看着应风色越发迷惘的神情,龙方简直快笑疯了。

    “如果你心爱的人有个秘密,一旦泄漏,他就会有生命危险,你该怎么做?”龙方握着鹿希色之手,夸张地挥舞短剑。有那么一瞬间,应风色觉得仿佛看见了羽羊神。“你一定得杀死所有知道、或可能知道的人对吧?这是最起码的。行有余力的话,不妨扩大范围,也把与此事相关的人除掉,是不是就更稳妥了呢?”

    应风色睁大眼睛,忽然会过意来。

    无乘庵小队。与降界相关的所有人。会把应风色、韩雪色和《夺舍大法》连系起来的人——做得到的话,鹿希色或许会把奇宫从这个世上彻底抹煞。

    为了保护“应风色活在另一具身体里”的秘密,让他得来不易的第二人生,从此高枕无忧。无乘庵诸女、四名羽羊神,都在她计划除掉的名单之内,哪怕包括她的师父冰无叶。把冰无叶留到最后或不是因为温情,羽羊神并非她能独力除掉的对手,她需要够强的臂助。

    当知悉龙方摧毁地脉的计划后,她又返回奇宫,与龙方合作——这回可以把师父冰无叶和整个奇宫一起铲除,有什么更理想的?

    “……但这还没完。”龙方咯咯笑着:“她最后还得再杀一个人才行,你猜猜是谁?”

    应风色头皮发麻。就算鹿希色真背叛了他,他也无法对女郎痛下杀手,何况她并没有。鹿希色从一开始就定好了整个计划的最后一步,替应风色完成他做不到的事。

    女郎被龙方飓色牢牢架住,一步步逼近应风色。鹿希色连剑带掌被龙方握在手里,被迫平举着短剑,剑尖遥遥对准了爱郎的心口,鹿希色发狂似挣扎起来,试图回剑戮颈,龙方面色一沉,“喀喇!”毫不留情地捏碎了她握剑的四指。

    “住手……别伤害她!”应风色想起顾挽松指掌的惨状,没勇气瞧龙方掌中扭曲歧岔的玉指,鹿希色死死咬在唇齿的凄厉痛哼几乎撕裂了男儿的心,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想哀求龙方放过她。

    他们的目光就在瞬间交会。

    她的眼睛在笑,就像梦里他心心念念的那样,但这并不是梦。

    他突然明白过来,然而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鹿希色右手唯一完好的拇指,以惊人的果决按下剑格,仿佛此前所有的哀鸣全是作戏,自柄末射出的玄铁钢针,洞穿女郎宝衣大敞的左胸,再从龙方的左肩胛飕然穿出!

    “啊————!”

    龙方飓色将女郎一推,踉跄倒退,左胸上被贯透了个指尖大小的血洞。应风色迎面抱住鹿希色,心知机会只有一瞬,目不交睫间将她放落,人已如电窜出,风掌翻飞,顺势格开龙方本能遮护的掌臂,瞬息间刚柔互易,雷掌悍然轰出,正中龙方胸膛,使的正是《天仗风雷掌》第十九式“雷风欲变”!

    唯一不同处,这是用尽独无年等飞雨峰六大长老灌注于他丹田之内气,只此一击,再难重现的至绝之掌!

    龙方飓色的胸膛塌陷,爆出骇人的骨裂声,应风色气空力尽,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贴身黏劲拳掌齐出,尽起龙骨内积贮的血髓之气,施展《六道分执》中最为刁钻、专门断筋截脉的《鬼趣刀轮手》,顷刻间十三连击,打得龙方的正面胸腹间无一处未留拳陷。

    恨意未消,但已无半点余力,蓦地一只巨掌扣他的脸往地面一摁,总算毛族绝佳的身体反应及时拔背,才没将后脑撞得糜碎。应风色双手握住铁掌,使尽力气也掰不开,浑身是血的龙方跨坐在他身上,血解留神所赋予的、兽一般的强悍生命力不肯轻易止歇,怕在断气前还能轻易捏碎应风色的头颅。

    应风色苦苦挣扎,余光穿透掌隙,瞥见闭目倒地的鹿希色,撑鼓着小衣的饱满双峰已不再起伏,只余鲜血不住汩出贯孔,停不了的泪水滚出男儿眼眶,瞪着低声呜咆的失神死敌吼道:“……死来!”语声甫落,一道锋锐无匹的凝炼剑气穿破应风色的丹田,将双手高举如锤、正欲轰然击落的龙方飓色,拦腰斩成两段!

    应风色痛得几乎昏死过去,丹田被破牵连极大,所幸他已将六大长老的异种真气释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道杜妆怜所留、被他意外“养”在体内的剑气,应风色从未想过能有如此用途;比起手脚残废,或从脏腑间释出,丹田算是相对牺牲较小的选择,一剑飙出,恰将龙方腰斩。

    他咬牙匍匐,爬到鹿希色身畔,见她双目紧闭,进气少出气多,转头大喊:“婷儿!救……快来救她!谁都好……呜……快来……”重伤下无力再喊,呜呜哭泣起来。

    寒凉的小手轻抚住他面颊。

    应风色一把摀住,见鹿希色勉力睁眼,急道:“你为何不与我相认?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生你的气,又忍不住想你……你为何要这样?为何偏要这样?”鹿希色唇勾微抿,似是微露一丝嘲讽,薄薄的小嘴儿透得像玉,低声道:“给……莫……莫婷一个人知道……就好……活下去……活下去就好……用不着……好好的……”微微挪手,似已言罢,但终究还是按了回去,忽然垂落,一动也不动。

    应风色咬牙爬起来,忍痛将她抱在怀里,以额抵额,不住前后轻晃。

    “我师弟龙方飓色,暂居飞雨峰。我是风云峡的——”

    “麒麟儿,应该没人不认识罢。”

    “……应风色。师姐怎么称呼?”

    “鹿希色。”

    “……你可真会玩啊,麒麟儿。”

    “好烫!怎地……怎地这般烫人?”

    “一定给你。别急,听话好不好?”

    “……有这么喜欢么?”

    “瞧什么?再瞧也不嫁你!当你的和尚宫主去,敲紧木鱼吃一辈子斋,活该没老婆!”

    “这么羞耻的话我只说一次。以后你若逼我,我便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应风色,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这辈子就只给你。”

    他抱着逐渐冰冷的女郎,但不知为何,眼泪再也流不出来。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抵额相拥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应风色才回过神,抬见远处魏无音伏地不动,猜测其实只过一霎,但身畔只余龙方那肠秽溢流的下半身,被剑气斩落的上半身不知所踪。

    阶下青燐飞散,依稀能辨出是个环,应风色知道他去了哪儿。

    扶墙捂腹,他缓缓行入地下密室,按住壁上阵环,玄四悲调整过的术法通道仍依奇宫的理路运作,习于出入知止观的应风色操作起来毫不费力,就这么进了传说中的潜鳞社。

    看在此际对诸物皆失去了兴趣的应风色眼里,此地就是另一间地底密室,四面墙壁中,与传送阵环相对的那面墙上插了把兵器,墙上镌着几排不识的古字,似是由石材砌成;另两面墙的柜列间则摆满书籍物件,封印犀紫罍金臂的那只名唤“永劫之磐”的匣子,赫然也在其中,只是应风色再没有多看一眼的念头。

    龙方拖着等身宽的长长血道,万般艰难地在地面爬行,口中喃喃念着:“毁掉你们……地脉……早有……早有安排……”已颇不似人语,难以悉辨。以玉蝉传送至此,果然没有禁携金铁的限制,应风色拾起龙方携来的半痴剑走近,单膝抵住他背门,提剑贯入龙方后脑,锋锐的半痴剑不只刺穿头颅如热刀切牛油,连入地都无迟滞。

    应风色推送到只余剑柄露出才停手,扶柜起身,靠体重一晃,冷道:“你的目的,看来是达到了。”柜子与柜子的缝隙间,倒出一团飘着恶臭的黝黑物事,想也知道是顾挽松。

    看来他是趁乱摸到厅堂之下,同样操作阵环来到此间。

    “应使……要为奇宫杀吾么?”腐肉创痕间虽看不出,但应风色总觉他在笑。

    “我没兴趣。”应风色辛苦地倚向那面镌着古字的黝乌石壁,意外发现触感极冰冷,几与严冬的霜雪无异,但潜鳞社各处不见霜痕,温度也是奇宫典型的地底空间的阴凉,只能认为是石壁拥有汲走热源之类的异能。

    久靠应该会失温而死,但应风色毫不在乎。

    就算顾挽松要破坏地脉,或拿走什么宝物,他也不想过问。

    龙方就是因为这种心空了似的感觉,才想毁灭一切么?应风色似乎有点能体会他的心情了。

    “龙方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顾挽松似乎有些惋惜。“但他还是不如你。起码你到现在都还没崩溃,软弱的人才容易崩溃。来罢,吾带应使看点儿好东西,免得白来了这一遭。”

    应风色丝毫提不起劲,只觉厌烦,随手往上一攀,握住插在墙眼里的那柄刃器之柄,便欲起身,忽喀喇喇一阵金铁摩擦,那刃器似乎被他拔出些许。应风色诧异而起,顾挽松却笑道:“应使果然是有缘之人,吾要带应使看的物事,须得抽出这把刀,方能看得。”

    既然毫不在乎,抽与不抽也没甚分别。应风色握住刀柄,喀喇剌地抽出来,奇怪的事就这么发生了:整面石墙随着刀的退出,坚硬的形体逐渐化为膏液也似,乌浓无光的黑色稠浆令应风色想起当年通天壁惨变的人面雾蛛。所幸怪物始终都未出现,黑膏却化成了一座大佛,从粗具雏型到纤毫毕现,也不过就是一霎眼;几乎完全拔出的刃器又忽然缩回去,分解成为大佛手里一条张嘴扭身的狰狞小龙,维妙维肖,仍看得出是兵器变形而成,工艺十分精巧。

    墙壁变成了大佛,露出后面的宽广空间。原来潜鳞社是建在一处突出的峭壁之上,仿佛瞭望台,伸于一枵空的巨大山腹间,四周布满黑曜石似的巨大黑晶矿脉,晶体结构十分美丽,眺望一会儿,又觉像是黑色洪水在暴涌进来的瞬间,忽被冻结了似的,只待冰霜消融,其中的黑色液膏又将恢复活性——应风色心念微动,瞥了大佛一眼,视线再移到柜上的“永劫之磐”,还有曾见藏林先生从顾挽松身上搜出的那枚奉玄教圣物……

    “是一样的东西。”顾挽松嗤笑:“可怜先生追求大半生而不可得之物,把那一丁半点视若珍宝的,这儿有整片山头这么多。吾若跳进去泅泳,怕还要担心淹死哩。”

    就算是痛失挚爱心若死灰,应风色也无法当作没听见。

    这种东西……这到底是什么?奇宫最神秘的组织“潜鳞社”是守护、是监视,还是看管囚犯的狱卒,避免此物重入人间,灭绝苍生之类?

    “你是当年通天壁那场大屠杀的目击与幸存者,”顾挽松仿佛听见他的心声,笑道:“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定义‘这是什么’。当然啦,大家都爱听故事吾也是知道的,以下仅供参考,千万别当真啊!

    “从前从前有个老从前,就当它是洪荒时代罢。这片天地间尚无万物,只有几个大神老在打架,最后最赢的那个施了禁制,把所有大神包括他自己一块儿封起了来——就是个逗逼对吧——自此万物才有生长的契机,乃至诞生吾等灵类,创制礼乐文明……此处省略废话五万余言,当然也包括肉戏。

    “然后呢,就他妈没有然后了。”

    顾挽松笑得缩成一团,差点咳出血来。

    “大神是什么,没法验证;既然大神都被封印了,那又是谁把这事传下来的,简直不讲因果道理,连三岁孩儿唬弄不了。设若为真,这黑乎呼的玩意儿一看就是败者的残余,被胜者封起来了,这是设若不为真也能明白的事,其他都不重要。

    “把它们当神拜,把它们当历史、当预言来研究,全都是傻子,吾辈只需要钻研怎么利用它,其他都是屁。这就是千年以来,吾幽穷九渊做的事。”

    原来这就是血甲门的立场。想也合理,此物若自开天辟地即存,那么从明九钰起,甚至在更久之前,血甲门人便想方设法要进入这个巨大的矿源、试验场及研究库藏,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此物可修补残的肢体、续命延生,可作为杀人兵器,在战场上取得巨大的优势;可用以召唤名为‘神军’的强大未知生物。更重要的,”顾挽松瞥他一眼,那是充满恶意的诡笑。“是能提供某种巨大的能量,如以水力风力推动水车风车,而用符箓加以控制——”

    (是……阵法!)地脉之力……原来指的是这种怪物么?因为龙庭山的内部充斥着如许异物,才能推动护山大阵、术法通道这类他处所无的繁复术式,而天下五道之间,再也没有第二处拥有如此殊异的条件?

    难怪术法如此便利,仿佛无所不能,却难以推广至东胜洲全境,便为此故。

    鳞族中人若知晓此事,一定会想研究历史文书,了解为何此物此术独在此间,与自身有何种联系,但血甲门人则不然。他们对这些全无兴趣,只想彻底利用;虽在外围,反而不为史料信仰所迷眼,传承至今,所知竟比奇宫中人更深。

    顾挽松不怕肢体被废、身受苦刑,盖因知道黑膏能修复肢体,将苦肉计贯彻到底,最终竟骗过了藏林先生和所有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他自大佛的莲座旁艰辛爬过,进入了能远眺黑晶空间的悬崖平台上。应风色望着拈龙之佛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跨入其中,回头赫见大佛已然转向,仍是坐莲拈龙,正面对他。

    应风色没听到机关转动的声息,直觉这是术法所致。坐像高逾一人半的大佛通体皆由这种地脉黑膏所化,供应给术式的能量之强,可想而知,就算突然飞起来他都不会太意外。但那把刀器他亲手握过,确是实物,这是没有问题的。

    山腹中的黑晶,与应风色见过的黑色雾丝、奉玄教圣物大不相同,应该是封印状态,全冻结在结晶体的内部,无法直接接触。但顾挽松仿佛不知疲累,一路爬到悬崖边,闭目仰头,高举双手,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放声狂笑,状若颠狂:“哈哈哈哈哈,吾终于来到这里,千年以来无数祭血魔君惮精竭虑,始终到不了这里,只有吾到了!哈哈哈哈哈!明九钰武功盖世,委屈自己让人当婊子干,还替仇敌诞下子嗣,重兴敌祀,是何等可悲!锻阳子血染天下,人称其杀戮之甚、穷凶极恶,百代所无,但他们哪个到了这里?

    “只由吾!被扔在马戏班子兽栏边的贱种,吃皮鞭比吃米多的小畜生,没人看得起的、低三下四的破烂玩意,达成前无古人的伟大成就,占据了未曾有人攻克的潜鳞社!唯有吾,唯有吾!哈哈哈哈————!”

    应风色听得皱眉,随口道:“待聂雨色修复通道,又或哪里还有一对玉蝉,此间随时会有人来,能谈得上占据么?”

    顾挽松目放精光,口沫横飞:“待吾打开‘永劫之磐’,与圣物合而为一,几人尽都杀了,怕什么?就算没有,只消关闭大佛,他们便再也进不来,根本不知吾等躲在这里。”

    “这又是为什么?”

    “你进来瞧见的石壁上,刻的是玉螭朝的天佛图字,写着:‘唯我鳞血,禁入此间,保我鳞魂,万世永存。’应使与吾之所以能拔出天裂刀,盖因吾二人非鳞族血脉,就算教应无用来,他也是拔不出的,哈哈哈哈!”平川顾氏自是鳞族,但顾挽松是取代了他人身份的冒名者,全身上下榨不出半点鳞血来。

    应风色听他调侃叔叔,隐有一丝愠意,原本死灰般的心绪因此有了起伏,仿佛开始慢慢活过来,心念电转间忽生出一念,喃喃道:“原来如此。该是如此。”

    顾挽松笑道:“应使有何发现?你于破解谜题上极出色,吾是很欣赏的。”

    应风色缓缓走到大佛前,伸手一探,指尖果然没入佛中,整座坐佛正如他先前猜测,全是术法形成的虚影,从头到尾便只有那柄与五妖刀之首同名的“天裂”变换位置,从而决定了石壁的开闭。

    “鳞族子孙不能进入,其实是合情合理的。”应风色沉吟道:“鳞族是胜者的后裔,负责看管败者的残迹,为防无端牺牲,或这些圣物被携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看守者阻挡外人,然后用术法阻挡看守者,如此谁都进不来。”

    “很有道理啊。”顾挽松连连颔首。

    “但谜语这种东西,只有前八个字有意义的话,不需要写到十六字,所以我一直在想,‘保我鳞魂,万世永存’是什么意思。”

    顾挽松暧昧一笑。“吉祥话呗。行销话术吾也常说啊,你们哪回信?”

    “其实答案更简单,只是七巧板缺了一块,一时看不出意思而已,拼回去马上就能理解。”应风色说道:“看守者最大的危机,不在外头,而是被这些黑雾占据侵蚀,变成像通天壁惨变的情况。不是每个时代,都能有十七爷这种绝顶高手负责看守,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因此奇宫才须一代接一代地,传承《夺舍大法》这种在实战上效果很暧昧的武功,明明有更多威力更强、运用更直觉的厉害武学。放回这块缺失的拼板,意思就很清楚了:毋需消灭被黑雾占据的身体,用《夺舍大法》就能拿回主导权,黑雾就是帮忙强化了身体而已,用智识抑制黑雾作乱即可。

    “据说独无年长老得到犀紫罍金臂前后,是没有记忆的,我猜可能是极其类似的情况。年轻的独长老在高人的帮助下,以《夺舍大法》抑制了占据手臂的黑雾,与之和平共存,甚至运用于武功内,直到对上十七爷时失控释出为止。”

    这也能解释何以独无年如此优秀,却始终未被潜鳞社吸收的原因,因为他本身就是被监控的对象,岂能拉进烽火台中,帮忙守望?

    顾挽松听得独目圆瞠,挢舌不下,才意识到只能靠爬行的自己离大佛太远,应风色则太近,强笑道:“这个嘛……听着也是很有道理的,过瘾过瘾!吾伤势有点重,能否烦应使扶吾一把,吾爬不动了……这个……”唯恐露出恐惧,引他出手加害,如奔兔引起猎犬追逐一样,未必是为了捕食,仅仅是因为见其跑动,本能追捕之。

    但这没有用。虽然已在慢慢恢复,但应风色眸里的虚无他很熟悉。

    那是一不小心便会随手毁灭东西、什么都不在乎了的眼神。

    “再见了,羽羊神。”应风色静静望着发狂爬近咒骂嘶吼的疯丐,跨过大佛,重置天裂刀;喀喇喇的单调响声之间,石壁重新砌起,瞬间阻绝了回荡在山腹里的尖厉诟骂,密室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应风色不想想怎么出去了。他是擅长解谜的,但,出去干什么呢?

    毛族青年魁梧的身体越来越沉重,熟悉的死亡降临之感重又涌起,伤口痛到麻木的应风色倒在书柜旁,某个脱落的齿轮似乎“答!”一声再度咬上,风云峡的麒麟儿抱头蜷身,无法克制地痛哭起来。

    ◇◇◇

    他被救出去的时间,其实快到有点不太真实。

    据说聂雨色在破解知止观的禁制时,与里头的人以阵符联系上了,双方携手合作,终于将幸存者放了出来。所有的暴徒被诛杀殆尽,但奇宫一侧的损失更惨重,独无年与伏无光相扶而至,不知是精疲力竭还是看过太多自己人的凄惨死相,幸存者的眸光都黯淡到令人心寒的地步,分明外表是同一个人,很明显内中已与过去截然不同。

    独无年的脸色非常难看。魏无音与玉氏暗通款曲,欺瞒长老合议,暗渡玄氏上山平叛……无论哪一条都是滔天大罪,死不足惜。但毕竟是他拯救了奇宫,免于山毁人亡,功勋盖天,于是魏无音再一次成为英雄,而且在可见的未来将成为山上的实质权力者,长老合议任其与取与求,形同虚设。

    而韩雪色居然是知情者。

    看着被风云峡之人环绕的毛族青年,独无年的眼中再也没有光。

    他连愤怒的力气都被剥夺,瞧他就像瞧着知止观内残杀单无邪、刘无任等人的暴徒。他们本质上都是背叛者,是卑鄙冷血的无耻小人,是残暴自私的毛族,是兽而非人,不值得文明对待。

    但大长老的梦魇还远远未结束。

    一拨二十余人的队伍奔至,个个太阳穴鼓胀、步履稳健,看不出已厮杀大半天的疲态,居然全都是高手,足可与奇宫一脉较劲而未必稍逊。为首之人打扮朴实如樵夫,相貌也像,瞧着老实巴交的,冲魏无音等抱拳行礼。

    “小人玄化,来向各位长老报告,恶徒皆已伏诛,小人们这便要下山啦。”

    玄化是太公玄舞燕的儿子,是涿野玄氏名义上的族长,谁也想不到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家伙。独无年面色阴沉,不发一语,魏无音慰劳寒暄几句,其实暗里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以防玄氏图谋不轨。

    玉尚微开出让玄氏接收龙方家在章尾郡的全部地盘,许其重列六大姓氏族,不仅仅是回到东海而已,条件虽然好到无可挑剔,但龙庭山这块大饼只有更加诱人而已。

    若能成为第三轮的新.指剑奇宫,占山袭爵什么的还是小事,山下的六大姓不能没有武恃,一旦生米煮成熟饭,最终只能与玄氏合作,结成新的文武同盟。

    故平叛的号角吹响后,聂雨色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取回山上各脉大小术法防护的完整控制权,必要时能限制玄氏的行动,绝了他们的痴心妄想;若能以此直接对付叛党那更好,玄氏出力少了,玉尚微会很高兴能讲价。

    玄四悲对知止观干的破事,算是大出各方预料,还好聂雨色及时解决,只比预定稍慢些取回了全山阵枢,底定大局。魏无音在压制龙方时极力求快,也是顾虑到这层。

    秋霜色的任务则是监军,一来他观察细微,能提前发现玄氏有异,二来遇到这种情况,他有足够的睿智和果决降低损害,第三万一大势已去,以秋霜色的权变,全身而退的机会说不定还大过魏无音。

    玄化拙于言词,支吾半天才道:“小人们这次给各位大老爷尽心尽力,杀光恶党,万万不敢讨赏,只想讨个人。”

    魏无音早有准备。“玄四悲我没能留下他,待山上整顿恢复,我可派人下山帮忙寻找,家主勿忧。”玄化面露为难,嚅嗫道:“这个孽子不敢劳烦老爷们,我们自己抓行了,只是有个人一定得带下山。我给老爷们磕头。”说着真跪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以魏无音伤势沉重,居然托都托不住,反被一股柔劲轻挡,暗忖道:“这人是内家高手,丝毫不容小觑。”

    武林之中受人大礼,便是应允之意,魏无音不愿示弱,只能说:“若合情理,又不违侠义道,自能替家主寻人。”旁边一名精悍少年哼道:“合谁人的情理,又是谁定的侠义道?”玄化急拍他的手:“四忏,别乱说话!老爷们都是侠义的!”少年冷笑不语。

    “谁人与你们有仇,直说便了,何须作戏!”却是独无年开口。

    玄化急得满头大汗,魏无音心想糟糕,这梁子多半是死仇,玄氏趁功要胁来讨公道,必难善了。忽见一人走到中间,长揖到地,却是飞雨峰“卷魔”帝无眼。

    独无年知他沉稳多谋,与魏无音那聂姓弟子联手救出众人者,便是临危不乱的帝无眼,料他必有奇策,精神略振:“晦光,你说。”

    帝无眼清了清喉咙,正色道:“小弟学艺廿七年,蒙大长老与诸兄不弃,视如手足,今将别离,心中惶愧不安,未敢祈求大长老原谅,但小弟对诸位的孺慕景仰亦非是假。救不得刘、单、贺若三位,实为小弟之过。”

    独无年愕然。“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晦光?”

    帝无眼面上的歉疚一现而隐,抱拳道:“小弟玄四慧,奉太公之命上山求道,增广见闻。如今游历的时限已到,须得回家奉养父母,侍奉太公。奇宫的武学、术法,小弟必不外传,只是须留有用之身,不能废功还诸飞雨峰,日后山高水长,还请三位兄长多多珍重。”一揖到地,纵身退回玄氏众人列内。

    “总之……就是这样了。”玄化露出不安的表情,连连作揖:“多谢大老爷们开恩,小人这便去啦。”

    魏无音忽道:“唐杜玉氏本家发来飞雨峰的极密鹰书,是被你截了罢?”却是问帝无眼。

    白衣染血、兀自不减清臞的俊秀文士持卷抱拳,淡淡一笑。“我不明白长老说的是什么。”聂雨色叫道:“喂,你们玄氏别再搞护山大阵啦,没个功夫比玄四悲强的,出来现眼么?那三处摆弄阵环的再不停手,别怪我杀人啊。”

    帝无眼从容道:“见识过聂师侄的手段,我已请那几位不知好歹的,莫再自行其是,以免自误——”语音未落,远处传来轰隆两声,地面微晃,两道笔直黑烟冲天而起,宛若狼烟,相隔甚远,玄氏众人面色丕变。

    “你看,其实是五处。他们连你都骗。”聂雨色叼着草秆,懒惫一笑。“你以虚情换人真心,别人也会这么对你,莫笑得太早。蝙蝠既不是禽,也不是兽,虽是禽兽,在禽兽堆里永不自在。”转头问莫殊色道:“你觉得他是禽呢,还是兽?还是……”

    “禽兽。”莫殊色不假思索,毫无情绪,充满说服力。

    帝无眼面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默然无语,远方又再传来几声爆炸,被称为“四忏”的剽悍少年怒道:“就派了五人,怎地还炸?”无意间直承其事,白费了帝无眼的狡词推托。

    “不小心启动了积极型护山阵,会从没有得到正式授权的出入口侵入者开始清除。”回顾莫殊色:“他们这么辛苦,应该都是合法使用者罢?”

    莫殊色沉吟道:“手写的算不算合法?”两人目光交会,微微一怔,慢慢露出“哇那可糟糕了呢”的表情。玄氏之人这才意识到护山大阵运作正常后,所有的非奇宫之人形同鱼肉,魏无音若是发起狠来不顾约定,涿野玄氏恐将灭族于斯,狼狈逃下山去。

    “护山大阵恢复了?”应风色有些诧异。

    “没有全部。”

    “那些是……”

    “我个人巡山时的一点小嗜好。”

    蓦听“呕”的一声,独无年仰天喷出一口血箭,旁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匆匆向魏无音颔首,将大长老带回飞雨峰休养。

    “可怜哪。”聂雨色咂了咂嘴。

    “这句就是多的了。”秋霜色乜他一眼,苍白嘴碎的小个子罕见地露出畏惧之色。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应风色心想。

    他被救出潜鳞社时,鹿希色的尸体已然不见,但梁燕贞众人也未现踪影,只莫婷姐弟与聂雨色在一处等他,猜测应是于大事底定前便已悄悄离开。

    只是他没想到魏无音居然也是共犯。

    梁小姐一行落脚仰秣村,前几日早与阿妍重逢,阿妍见他被担架抬回村里,急得掉泪,应风色却无法照顾她的情绪,装出过往亲昵调笑的模样。好在莫婷为他缓颊,说韩雪色在山上死了很多要好的师兄弟,心情低落,过几日便好;阿妍心胸宽阔,听了也就不为意,一径耐心等候。

    韩雪色其实伤得很重,丹田贯破在武道一途,差不多就是废人的意思,但这回连皮外伤都恢复得很慢,应风色自己很清楚:意识了无生趣,肉体也会受到影响。他慢慢生出“把身体还给韩雪色”的念头,只是还没向莫婷说过。

    莫婷很温柔,莫婷很体贴,莫婷把他的时间全留给了他自己,虽一直在旁边,只有他需要的时候才会发现她在。莫执一的断腕另以接具续起,但三色龙漦的操控在应风色手里,他既无心想到这些,龙漦便持续分置于二人体内。

    美妇人对女儿受到冷落极不满,嚷着要找韩雪色算账,被莫婷拦着,到头来都是母女俩在吵。尽管心力交瘁,莫婷仍持续她温柔的步调。

    因为她知道应风色需要。应风色现在只有她了。

    只是女郎没想到这么难。

    奇宫内百废待兴,魏无音暂时以养伤为名,将韩雪色留在封邑,但运作他登位之事既已启动,就没有回头路了,所幸有唐杜玉氏支持,应可轻骑过关。

    怜清浅从侧面打听,多年来魏无音一直想见杜妆怜,倒不是情愫之类的小儿女情由,这位魏长老似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想确认之类,但杜妆怜始终躲他,由此判断仰秣村暂时是安全的,只是也无法久留。

    梁燕贞顶住了怜姑娘的再三催促,她等的是莫婷点头,说声“能走了”。

    毕竟阿雪没有随她们天涯逃亡的选项,他就要是奇宫的宫主了,从此是另一个世界、是明面上的人,和她们不一样。羊余容死在执夷城华邸的消息她收到了,怜姑娘将经营方略和人事异动发派下去之后,即将进入彻底断绝联系的潜行状态,她只希望风花晚楼里的人都好,她现在有新的责任了。

    尽管身体日渐衰弱,应风色无法却无法唤出韩雪色之魂,《夺舍大法》似乎从那天后就彻底背弃了他,放任他的魂魄在别人的身体里腐烂,直到那天夜里,他又回到了苗圃小院里,只是一切都变得很模糊。

    冒牌货叔叔手里,捧了个小小的琉璃珠,散发着微弱的青芒。

    “这是鹿希色,或者说它有可能成为鹿希色。但我一个人做不到。”

    在鹿希色断气的前一刻,曾经与男儿一同锻炼过识海的女郎,因死亡将届而丧失了意识的自我保护,在两人抵额的一霎间,冒牌货叔叔将她的整片识海尽量地收了过来,暂时贮于应风色的深层意识里。

    “这么说,她能像你一样活在这里?”

    “理论上可以,但实际上很难。”应无用的影像和声音都很模糊:“她曾是活生生的人,她的识海能和你一样宽阔,除非你扩充到现在的两倍、三倍之多,否则不能冒险让她的意识启动运作,一不小心,我们会一起完蛋。”

    应风色急道:“那要怎么扩充识海的纳量?”

    “就像我们之前那样。”叔叔笑道:“你待在识海里,在小院或任何地方,你帮助我完善它,令其精细到与现实一模一样。若有朝一日,你能在识海里具现一座城、一片大陆,乃至一整个世界,那应该就容得下一个可爱的女人了。”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莫婷。

    “我不知道我会待在里头多久,也许对现实来说只有一下子,也许要很久,但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希望能听她亲口说。”就算是应风色,也知道对爱你的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的事,听起来有多么糟糕,但他必须跟莫婷说。莫婷对他来说是特别的,他不能一声不响地离开。

    莫婷与他并肩坐着,静静听完,才轻轻舒了个猫儿似的可爱懒腰,凑来一张笑脸。“这不是正好么?”她恬静一笑:“我和杜妆怜有十年之约,所以我给你十年的时间,现实里。我这十年的青春你也享用不了,我觉得很公平。

    “你用这十年,把鹿希色找回来,我也有多话要跟她说,不是只有你而已。你若把她养成了女儿,我可以做她的妈;你如果把她养成朋友,那我不介意多个好朋友;你要是把她养成情人,我会把你抢回来,毕竟没人比我们更合适了;若你把她养成老婆,我就嫁给比你更好的男人。”

    应风色摸摸鼻子,忍笑道:“最后这个不太像你,不要硬凑吧?”

    莫婷叹了口气。“对,男人麻烦死了,自己一个人过多好。我能缺肯好好干我的男人么?”

    “这句听着像你妈。”

    “所以我要成了她那样,你也别意外。”莫婷轻道:“但十年后我没能履行对杜妆怜的约定的话,你要来救我,别让我死了。这是最起码的朋友之义,你最少要能强到从杜妆怜手底下保住我。”

    应风色一怔,终于笑开了,爽朗得看出毛族的豪迈。

    “一言为定。”

    莫婷走出了应风色养伤的小院,一路向前,始终没有回头,努力抑制着肩膀颤抖。她不能让应风色看见她哭,她的男人其实心很软,他会为了她的眼泪放弃方才说的那些,甚至悄悄随她们逃亡,让魏无音吐血……

    多少也是因为贪恋她的胴体,莫婷想。

    但他有一天会后悔的,然后一切都变得很丑恶,她不想那样。

    莫婷一直走到远方的灌木丛里,确定附近无人,才蹲下来开始哭。

    她虽不爱争,需要时也不怕与人争,但她争不过一个死掉的女人。

    你为什么一直都没发现呢,莫婷?还是你笨到拒绝正视这件事,其实他始终最在乎她,直到你喜欢上他,一切都来不及了。

    莫婷哭了很久很久,蹲累了索性坐下来,想着想着又掉眼泪;哭累了睡在草皮上,醒了继续哭……就这么耗了一整天,直到觉得够了。她来到梁燕贞屋前,轻轻叩门。梁燕贞并无诧异,见了她的红眼眶和发上的草秆,也没主动抱她,除非她想要。她的决定要被尊重才行。

    莫婷定了定神,果然没有索抱,只微微一笑。

    “我们走罢。”

    梁燕贞一行启程时没惊动任何人,天还未亮便悄悄出发,毕竟是逃亡,距离韩雪色回到身体里,不过才隔了几天。他是在半夜里听见些微动静,惊觉到姐姐要走了,从窗隙里远远瞧着。

    没有道别便离开的,不只梁燕贞而已。

    从他醒来之后,应风色和冒牌货叔叔就没再出现了,身边虽多了很多新的人,除了已识的聂雨色、莫殊色,照过面但几乎不认识的大师兄秋霜色,那个叫沐云色的小男孩也非常讨人喜欢;以聂雨色的标准,他们绝对是狼的孩子,简直棒透了。

    阿妍姑娘一直陪着他也很令他开心,虽然魏长老的弟子一个比一个好看,尤其善于逗女孩子开心这点,感觉不是太妙。他越来越常担心,阿妍会忽然喜欢上其中哪一个,而最具威胁性的绝对是沐云色。

    莫殊色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飞雨峰,但他是莫大夫的弟弟这件事完全没有人相信。莫大夫——比较年长但艳丽的那位——一定做了很过分的事,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梁小姐的车队安静地离开了仰秣村,韩雪色本想送到村口便罢,回神时,已在村外奔跑,步子越跨越大,速度越来越快,风像刀一样刮过他的脸,锋锐的微疼似乎打开了封闭的感官,毛族青年发足狂奔,尽管他腹间的创口似乎不该这样。

    马车都是轻装,若非顾及不擅和不宜驰马的洛雪晴、莫执一等,以梁小姐的脾性,肯定是健马烈鬃一路飞驰的,因此虽是马车,速度倒也不慢。梁燕贞直到旭日从地平线露头,映得四野一片金芒时,才发现后头有人越奔越近,那弹蹬的力道与起落的节奏完全就不是轻功纵跃之术,而是凭筋骨肌肉之力硬干的跑法,然而实在是快得不可思议,转眼也越过最后几辆车,直向她奔来。

    女郎定睛一瞧,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探入车内:“莫婷,他的伤……是能这样跑的么?”黑发雪肤的女大夫并未回头,一瞬便明白她指的是谁,俏脸微变,摇头道:“不成……伤口会裂开的!严重的话有失血而亡的危险!”

    梁燕贞想也是,急道:“你叫他停啊!他一向听你的话。”

    莫婷咬唇不应,罕见地闹起别扭来。梁燕贞急了,一旁莫执一猛逗女儿,似乎其乐无穷:“他才叫她婷!她多半是喊他‘色’。”莫婷会过意来,绣鞋一跺,耳朵都红了,又羞又窘:“……娘!”

    莫执一正色道:“梁小姐,我家丫头是不会喊的。她现在的情况很危急,多半一见他就要跳车了,两人搂滚作一处,很不成体统的。”

    “娘!”

    “要不我让他停罢?”艳妇单手抄起了一只衣箱,若非怜姑娘按住,只怕真会冲他劈头扔去。

    梁燕贞受够了这缠夹的妇人,急急攀车探头,大喊:“阿雪莫来!这样……这样太危险啦!快回去,别追来啦!”

    韩雪色蓦地想起当年押镖路上,姐姐骑马失神,他一骑当先追至时,梁燕贞也是这样喊的,心头骤热,不由得热泪盈眶,大喊道:“姐姐……姐姐你保重!山高水长……咱们江湖再会!”人终究是跑不过马的,喊毕气力用尽,着地连滚两圈又跪地支起,高举双手,拼命挥舞。

    梁燕贞不知对他喊了什么,余音随尘沙车影迅速消失,韩雪色大汗淋漓,只觉无比畅快,这样跑都没撕裂伤口,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了,大字形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息,未至天顶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最后一丝夜凉至此随露蒸散,大地终于一片光明。

    山高水长,江湖再见!姐姐一定也是这么说的。这么一想,就不会寂寞了。

    韩雪色微眯眼睛,享受久违的旭阳,咧开霜亮的发达犬牙,爽朗地笑起来。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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