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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一天。

    双桥镇失陷的消息在上海报纸的一角里占了几行。近来这样的事太多了,报纸载不胜载,并且为镇定人心计,也只好少载;而人们亦渐渐看惯,正和上海本埠层见迭出的绑票案一样,人们的眼光在新闻上瞥了一下以后,心里只浮起个“又来了”的感想,同时却也庆幸着遭难的地方幸而不是自己的家乡。

    连年不断的而且愈演愈剧烈的内战和农村骚动,在某一意义上已经加强了有钱人们的镇定力,虽则他们对于脚底下有地雷轰发起来的恐怖心理也是逐渐的加强。

    吴荪甫看到了这消息时的心境却不是那么单纯。那时他刚刚吃过了早餐,横在沙发榻上看报纸;对面一张椅子里坐着吴少奶奶,说不出的一种幽怨和遐想,深刻在她的眉梢眼角。蓦地吴荪甫撩下了报纸,克勒一声冷笑。

    吴少奶奶心里猛一跳,定了神看着她的丈夫,脸色稍稍有点变了。神经过敏的她以为丈夫这一声冷笑正是对她而发,于是便好像自己的秘密被窥见了似的,脸色在微现灰白以后,倏地又转红了。

    “佩瑶!——你怎么?——哼,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似乎努力抑制着忿怒的爆发,冷冷地说;他的尖利的眼光霍霍四射,在少奶奶的脸上来回了好几次:是可怖的撕碎了人心似的眼光。

    吴少奶奶的脸立刻又变为苍白,心头卜卜地又抖又跳;但同时好像有一件东西在胸脯里迸断了,她忽然心一横,准备着把什么都揭破,准备着一场活剧。她的神气变得异常难看了。

    然而全心神贯注在家乡失陷的吴荪甫却并没留意到少奶奶的神情反常;他站起来踱了几步,用力挥着他的臂膊,然后又立定了,看着少奶奶的低垂的粉颈,自言自语地说:

    “哦,要来的事到底来了!——哦!双桥镇!三年前我的理想——”

    “双桥镇?”

    吴少奶奶忽然抬起头来问。此时她觉到荪甫的冷笑和什么“要来的事”乃是别有所指,心头便好像轻松了些,却又自感惭愧,脸上不禁泛出红晕,眼光里有一种又羞怯又负罪的意味。她觉得她的丈夫太可怜了,如果此时丈夫有进一步的表示,她很想扑在丈夫怀里把什么都说出来,并且忏悔,并且发誓将永远做他的忠实的妻子。

    但是吴荪甫走到少奶奶跟前,仅仅把右手放在少奶奶的肩上,平平淡淡地说:

    “是的。农匪打开了双桥镇了——我们的家乡!三年来我的心血,想把家乡造成模范镇的心血,这一次光景都完了!佩瑶,佩瑶!”

    这两声热情的呼唤,像一道电流,温暖地灌满了吴少奶奶的心曲;可是仰脸看看荪甫,她立刻辨味出这热情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双桥镇,为了“模范镇的理想”她的心便又冷却一半。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两三个月以前,我就料到镇上不免要受匪祸,——现在,要来的事,到底来了!”

    吴荪甫又接着说,少奶奶的矛盾复杂的心情,他一点没有感到。他狞起眼睛望着空中,忽然转为忿怒:

    “我恨极了,那班混账东西!他们干什么的?有一营人呢,两架机关枪!他们都是不开杀戒的么?嘿!——还有,混账的费小胡子,他死了么!打了电去没有回音,事情隔了一天,也不见他来个报告!直到今天报上登出来,我方才知道!我们是睡在鼓里,等人家来杀!等人家来杀!”突然跺了一脚,吴荪甫气忿忿地将自己掷在沙发榻上,狞起眉毛看着旁边的报纸,又看看少奶奶。对于少奶奶的不说话,现在他亦很不满意了。他把口气略放和平些,带着质问的意味说:

    “佩瑶!怎么你总不开口?你想些什么?”

    “我想——一个人的理想迟早总要失败!”

    “什么话!——”

    吴荪甫斥骂似的喊起来,但在他的眼珠很威严地一翻以后,便也不再说什么,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遮在脸前了,——并不当真在那里看报,还在继续他的忿怒。而这忿怒,如他自己所确信,是合于“理性的”行为。刚强坚忍而富有自信力的他,很知道用怎样的手段去扑灭他的敌人,他能够残酷,他也能够阴柔,那时他也许咆哮,但不是真正意味的忿怒;只有当他看见自己人是怎样地糊涂不中用,例如前天莫干丞报告厂里情形不稳的时候,他这才会真正发怒——很有害于他的康健的忿怒。而现在对于双桥镇失陷这件事,则因为他的权力的铁腕不能直接达到那负责者,所以他的忿恨更甚。

    同时他又从双桥镇的治安负责者联想到一县一省以至全国最高的负责者,他的感想和情绪便更加复杂了。他掷下了报纸,眼睛看着脚下那新式图案的地毯,以及地毯旁边露出来的纹木细工镶嵌的地板,像一尊石像似的不动也不说话。

    只有笼里的鹦鹉刷动羽毛的声音,在这精美的客厅里索索地响。

    当差高升悄悄地推开门,探进一个头来;但是充满了这小客厅的严重的空气立刻将高升要说的话压住在舌头底下了。他不退,又不敢进,僵在门边,只能光着眼睛望到吴少奶奶。

    “有什么事?”

    吴少奶奶也像生气似的问,一面把她的俏媚的眼光掠到她丈夫的脸上。吴荪甫出惊似的抬起头来,一眼看见高升手里拿着两张名片,就将手一挥,用沉着的声音吩咐道:

    “知道了,请他们到大客厅!”

    于是他就站起来踱了几步,在一面大镜子前看看自己的神色有没有回复常态;最后,站在少奶奶跟前,很温柔地拍着少奶奶的肩膀说:

    “佩瑶,——这两天来你好像心事很重,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不要操心那些事罢!我总有法子对付!你的身体向来单弱。”

    他抓起少奶奶的手来轻轻地捏着一会儿,似乎他要把他自己的勇气和自信力从这手掌传导给少奶奶。然后,也不等少奶奶的回答,他突然放下手,大踏步跑出去了。

    吴少奶奶往后仰在椅子里,她的头靠在椅背上,眼泪满了她的眼眶。她了解荪甫的意思,了解他的每一个字,但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衷曲大概无法使这位一头埋在“事业”里的丈夫所了解。异样的味儿涌上她的心头,她不知道是苦呢,是甜呢,抑或是辣。

    吴荪甫微笑着走进了大客厅时,唐云山首先迎上前来万分慨叹似的说:

    “荪甫!贵乡竟沦为匪区,省当道的无能,完全暴露了!”

    “我们都是今天见了报,才知道。荪翁这里,想必有详细报告?究竟现在闹到怎样了?——听说贵镇上驻扎的军队也就不少,有一营人罢,怎么就会失手了呢!”

    王和甫也接上来说,很亲热地和荪甫握手,又很同情似的叹一口气。

    吴荪甫微笑着让客人坐了,然后镇静地回答:

    “土匪这样猖獗,真是中国独有的怪现象!——我也是刚才看见报载,方才知道。现在消息隔绝,不明白那边实在的情形,也觉得无从措手呀,——可是,孙吉翁呢,怎么不来?”

    “吉翁有点事勾留住了。他托我代表。”

    唐云山燃着一枝香烟,半抽半喷地说,烟气呛住喉咙,接连咳了几声。

    “我们约定的时间不巧,恰碰着荪翁贵乡出了事;既然荪翁也是刚接到消息,那么总得筹画对付,想来今儿上午荪翁一定很忙,我们的事还是改一天再谈罢。”

    王和甫笑嘻嘻地看着吴荪甫,说出了这样洞达人情世故的话。但是唐云山不等吴荪甫表示可否,就抢着来反对:

    “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和翁,我担保荪甫一定不赞成你这提议!荪甫是铁铸的人儿,办事敏捷而又老辣;我从没见过他办一件事要花半天工夫!何况是那么一点小事,他只要眉头一皱,办法就全有了!不要空费时间,我们赶快正式开会罢!”

    唐云山把他一向办党办政治部的调子拿出来,惹得王和甫和荪甫都笑起来了。于是吴荪甫就把话引入了当前的正题目:

    “竹斋方面,我和他谈过两次。他大致可以加入。但总得过了端阳节,他才能正式决定。——他这人就是把细得很,这也是他的好处。望过去八分把握是有的!前天晚上,我们不是决定了‘宁缺毋滥’的宗旨么?如果捏定这个宗旨,那么,朱吟秋,陈君宜,周仲伟一班人,只好不去招呼他们了,究竟怎样,那就要请和翁,云翁两位来决定了。”

    “那不是人太少了么?”

    唐云山慌忙抢着问,无端地又哈哈大笑。

    吴荪甫微笑,不回答。他知道性急的唐云山一心只想拉拢大小不同的企业家来组织一个团体作政治上的运用,至于企业界中钩心斗角的内幕,唐云山老实是全外行。曾经游历欧美的吴荪甫自然也不是什么“在商言商”的旧人物,但他无论如何是企业家,他虽然用一只眼睛望着政治,那另一只眼睛,却总是朝着企业上的利害关系,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视着。

    此时王和甫摸着他的两撇细胡子,笑迷迷地在一旁点头;看见吴荪甫微微一笑而不回答唐云山的询问,王和甫就说:

    “云翁的意思是恐怕别人家来拉了他们去罢?——这倒不必过虑。兄弟本来以为周仲伟和陈君宜两位是买办出身,手面总不至十分小,所以存心拉拢,后来荪甫兄说明白了,才知道他们两位只有一块空招牌。我们不论是办个银行,或是别的什么,总是实事求是,不能干买空卖空的勾当。——哎,荪翁,你说对不对?”

    “得了!我就服从多数。——孙吉翁有一个草案在这里,就提出来好么?”

    唐云山又是抢着说,眼光在吴王二人脸上兜一个圈子,就打开他的文书皮包,取出一个大封套来。

    这所谓“草案”只是一张纸,短短几行字,包含着三个要点:一,资本五百万元,先收三分之一;二,几种新企业的计画——纺织业,长途汽车,矿山,应用化学工业;三,几种已成企业的救济——某丝厂,绸厂,轮船局,等等:这都是他们上次商量时已经谈过了的,现在不过由孙吉人写成书面罢了。

    吴荪甫拿着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从那纸上耸起了伟大憧憬的机构来:高大的烟囱如林,在吐着黑烟;轮船在乘风破浪,汽车在驶过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这理想未必完全是架空的。富有实际经验的他很知道事业起点不妨小,可是计画中的规模不能不大。三四年前他热心于发展故乡的时候,也是取了这样的政策。那时,他打算以一个发电厂为基础,建筑起“双桥王国”来。他亦未始没有相当成就,但是仅仅十万人口的双桥镇何足以供回旋,比起目前这计画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觉得双桥镇的失陷不算得怎样一回了不起的打击了,他兴奋得脸上的疱又一个一个冒着热气,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着王和甫正想发言,不料唐云山又说出几句古怪的话来:

    “刚才不是说过不去招呼朱吟秋他们么?然而‘草案’上的‘救济’项下却又列入了他们三个人的厂,这中间岂不是有点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过想到了就总要问。”

    唐云山放低了声音,颇有几分鬼鬼祟祟的神气;似乎他虽则不尽明白此中奥妙,却也有几分觉得了。

    吴荪甫和王和甫都笑起来了。他们对看了一眼,又望着唐云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实的脸孔。唐云山自己就放声大笑。他估量来未必能够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转变谈话的方向,郑重地从桌上拿起那份“草案”来,希望从这中间找出发言的资料。

    但是吴荪甫却一手抢了那“草案”去,对唐云山说:

    “云山,你这一问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将来我们的银行或是什么,要请你出面做经理的,凡事你总得都有点门路,——我们不主张朱吟秋他们加入我们的公司,为的他们没有实力,加进来也是挂名而已,不能帮助我们的公司发达。可是他们的企业到底是中国人的工业,现在他们维持不下,难免要弄到关门大吉,那也是中国工业的损失,如果他们竟盘给外国人,那么外国工业在中国的势力便增加一分,对于中国工业更加不利了。所以为中国工业前途计,我们还是要‘救济’他们!凡是这份‘草案’上开列的打算加以‘救济’的几项企业,都是遵照这个宗旨定了下来的。”

    划然停止了,吴荪甫“义形于色”地举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边上猛击一下。他这一番话,又恳切,又明晰,倒使得唐云山感觉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为中间有几分奥妙,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不独唐云山,就是笑容不离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肃然。他心里佩服吴荪甫的调度真不错,同时忍不住也来发表一些公忠爱国的意见:

    “对呀!三爷的话,真是救国名言!中国办实业算来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时代李鸿章,张之洞一班人官办的实业不算,其余商办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绩在哪儿呀?还不是为的办理不善,亏本停歇,结局多半跑到洋商手里去了。——云翁,你要知道,一种企业放在不会经营的冤大头手里,是真可惜又可叹!对于他个人,对于国家,都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末了,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们的公司在这上头一定不能够含糊,——哪怕是至亲好友,我们还是劝他少招些烦恼,干干脆脆让给有本事的人去干多么好!”王和甫的话还没完,唐云山早又哈哈大笑起来了;他毕竟是聪敏人,现在是什么都理会过来了。

    于是他们三位接着便讨论到“草案”上计画着的几种新企业。现在,唐云山不但不复是“外行”而且几乎有几分“专家”的气概了。他接连把孙总理遗著建国方略中“实力建设”的文字背诵了好几段;他说:现在的军事一结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马上会实现,那么孙总理所昭示的“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他们这公司预拟的投资地点应该是邻近“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的沿线。他一面说,一面又打开他的文书皮包,掏出一张地图来,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好些黑点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释,末后他好像已经办完了一桩大事似的松一口气,对着王吴两位企业家说:

    “赞成么?孙吉翁是很以为然的。回头我还可以就照我这番话作成书面的详细计画,将来银行开办,动手招股的时候,就跟招股广告一同登载,岂不是好!”王和甫没有什么不赞成,但也没有直捷表示,只把眼光钉在吴荪甫脸上,等待这位足智多谋而又有决断的“三爷”先来表示意见。

    然而真奇怪。向来是气魄不凡,动辄大刀阔斧的吴荪甫此时却沉着脸儿沉吟了。在他的眼光中,似乎“东方大港”和“四大干路”颇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时也是实际的;他相信凡事必须有大规模的计划作为开始的草案,和终极的标帜,但如果这大规模计画本身是建筑在空虚的又一大规模计画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笑起来说:

    “好!可以赞成的。大招牌也要一个。可是,我们把计画分做两部分罢:云山说的是对外的,公开的一部分,也可以说是我们最终的目标。至于孙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对内的,不公开的一部分,我们在最近将来就要着手去办的。这么,我们公司眼前既有事业好做,将来‘东方大港’之类完成了的时候,我们的事业就更多了。王和翁,你说怎样?”

    “妙极了!三爷的划算决不会错到哪里去的!哈!哈!”

    王和甫心悦诚服地满口赞成着。

    此时当差高升忽然跑进来,在吴荪甫的耳朵边说了几句。大家看见荪甫脸上的肌肉似乎一跳。随即荪甫站起来很匆忙地对王和甫,唐云山两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厅里的两位暂时毫无动作。只有唐云山的秃顶,闪闪地放着油光,还有他抽香烟喷出来的成圈儿的白烟,像鱼吐泡沫似的一个一个从他嘴里出来往上腾。俄而他把半截香烟往烟灰盘里一丢,自言自语地说:

    “资本五百万,暂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万光景;那,那,够办些什么事呀。”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王和甫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得,闭了眼睛在那里养神,但也许在那里盘算什么。云山又拿过那张“草案”来看,数一数上面预拟的新企业计画,竟有五项之多,而且有重工业在内,便是他这“外行”看来,也觉得五百万资本无论如何不够,更不用说只有一百五十万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来:

    “呀,呀!这里一个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荪甫来详细商量不可!”

    王和甫猛一惊,睁开眼来,看见唐云山那种严重的神气,忍不住笑了。但是最善于放声大笑的唐云山此时却不笑。他只是一迭声叫道:

    “你看,你看!五百万够么?”

    恰好吴荪甫也回来了。一眼看见了唐云山的神气,——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铜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项上,又听得他连声嚷着“五百万够么?”吴荪甫就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为刚才竹斋来的电话报告公债市场形势不很乐观,心头在发闷,便由着唐云山在那里干着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就很简单地解释给唐云山听:

    “云翁,事情是一步一步来的,这几项新企业,并非同时开办——”

    “那么,为什么前天我们已经谈到了立刻要去部里领执照呢?”

    唐云山打断了王和甫的解释,眼睛望着吴荪甫。

    “先领了执照就好比我们上戏园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还是王和甫,似乎对于唐云山的“太外行”有一点不耐烦了。

    “再说句老实话,我们公司成立了以后,第一桩事情还不是办‘新’的,而是‘救济’那些摇摇欲倒的‘旧’企业。不过新座儿也是不能不赶早预定呀。”

    吴荪甫也说话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张椅子里。然而唐云山立刻又来了反问:

    “不错,救济!如果人家不愿受我们的‘救济’呢?岂不是一百五十万的资本也会呆起来?”

    “一定要他们不得不愿!”

    吴荪甫断然说,脸上浮起了狞笑了。

    “云翁!银子总是活的。如果放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上去,区区一百五十万够什么!”

    “可不是!既然我们的公司是一个金融机关,做‘公债套利’也是业务之一。”

    吴荪甫又接上来将王和甫的话加以合理的解释。这可把唐云山愈弄愈糊涂了。他搔着他的光秃秃的头顶,对吴王两位看了一眼,似乎承认了自己的“外行”但心里总感得他们的话离本题愈远。

    这时大客厅的门开了,当差高升侧着身体站在门外,跟着就有一个人昂然进来,却原来正是孙吉人,满脸的红光,一望而知他有好消息。唐云山首先看见,就跳起来喊道:

    “吉翁,——你来得正好!我干不了!这代表的职务就此交卸!”

    孙吉人倒吃了一惊,以为事情有了意外的变化;但是吴荪甫他们却哈哈大笑,迎前来和孙吉人寒暄,告诉他已经商量得大致就绪,只等决定日子动手开办。

    “吉翁不是分身不开么?怎么又居然赶来了?”

    “原是有一个朋友约去谈点不相干的小事情,真碰巧,无意中找得我们公司的线索了——”

    孙吉人一面回答王和甫,在就近的一张摇椅里坐了,一面又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很得意地转过脸去说:

    “荪翁,你猜是什么线索?我们的公司在三天之内就可以成立哪!”

    这是一个不小的冲动!大家脸上都有喜色,却是谁也不开口,都把询问的眼光射住了孙吉人。

    “开银行要等财政部批准,日子迁延;用什么银团的名义罢,有些营业又不能做;现在我得的线索是有一家现成的信托公司情愿和我们合作——说是合作,实在是我们抓权!我抽空跑来,就是要和大家商量,看是怎么办?大家都觉得这条路还可以走的话,我们就议定了条款,向对方提出。”

    孙吉人还是慢吞吞地说,但他的小脑袋却愈晃愈快。

    于是交错的追问,回答,考虑,筹划,都纷纷起来,空气是比前不同的热闹而又紧张了。吴荪甫虽然对于一星期内就得缴付资本二十万元一款略觉为难——他最近因为参加赵伯韬那个做多头公债的秘密组织,已经在往来各银行钱庄上,调动了将近一百万,而家乡的事变究竟有多少损失,现在又还没有分晓,因此在银钱上,他也渐渐感得“兜不转”了,可是他到底毅然决然同意了孙吉人他们的主张:那家信托公司接受了合作的条件后,他们三个后台老板在一星期内每人先缴付二十万,以便立刻动手大干。

    他们又决定了第一笔生意是放款“救济”朱吟秋和陈君宜两位企业家。

    “孙吉翁就和那边信托公司方面切实交涉!这件事只好请吉翁偏劳了。”

    吴荪甫很兴奋地说,抱着必胜的自信,像一个大将军在决战的前夕。

    “那么,我们不再招股了么?”

    唐云山在最后又这么问一句,满脸是希望的神色。

    “不!——”

    三个声音同时很坚决地回答。

    唐云山勉强笑了一笑,心里却感得有点扫兴;他那篇实业大计的好文章光景是没有机会在报纸上露脸了。但这只是一刹那,随即他又很高兴地有说有笑了。

    送走了客人后,吴荪甫踌躇满志地在大客厅上踱了一会儿。此时已有十点钟,正是他照例要到厂里去办公的时间。他先到书房里拟好两个电报稿子,一个给县政府,一个也由县里“探投”费小胡子,便按电铃唤当差高升进来吩咐道:

    “回头姑老爷有电话来,你就请他转接厂里。——两个电报派李贵去打。——汽车!”

    “是!——老爷上厂里去么?厂里一个姓屠的来了好半天了,现在还等在号房里。老爷见他呢不见?”

    吴荪甫这才记起叫这屠维岳来问话,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让他白等了一个黄昏,此回却又碰到有事。他沉吟一下,就像很不高兴似的说道:

    “叫他进来!”

    高升奉命去了。吴荪甫坐在那里,一面翻阅厂中职员的花名册,一面试要想想那屠维岳是怎样的一个人;可是模糊得很。厂里的小职员太多,即使精明如荪甫,也不能把每个人都记得很清楚。他渐渐又想到昨天自己到厂里去开导女工们的情形,还有莫干丞的各种报告——一切都显得顺利,再用点手段,大概一场风潮就可以平息。

    他的心头开朗起来了,所以当那个屠维岳进来的时候,他的常常严肃的紫脸上竟有一点笑影。

    “你就是屠维岳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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