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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声,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钩巨石般,沉重地压在这些“止郊山庄”门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风,由怒号变为哭泣,狄扬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声道:“那时,我只见龙老爷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笔直地射在我心里,他老人家凝注着我,半晌,突地‘咄’地一声大喝,厉声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只要问心无愧,恩仇了却,死又何伤?你父亲一代武豪,你生长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学起这种小儿女之态来了。’厉喝声中,他老人家轻轻一顿脚,然后,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轻云般飘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说到这里,他默然停顿了许久,在这片刻的寂静中,谁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门外的风,伴着门内被抑制着的沉重呼吸。”直到他老人家的身影,已自消失无踪,“狄扬终于接口道:“我方自缓缓垂下头,看到了地上一只清晰的脚印,我呆望着这只脚印,心里乱得有如风中的柳丝,龙老爷子临去前的教训,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边荡漾着……”

    他语声又变得异样地低沉,龙飞缓缓透出一口长气,道:“那只脚印,我们先前看到了……”

    郭玉霞幽幽叹道:“但我们始终猜不到这脚印是为了什么留下的……”

    狄扬明亮的目光,已变得空洞而深沉,他缓缓道:“世上有许多事,纵是聪明绝顶的人,也是一样猜不到的…”

    他迟疑地在这凄冷的竹屋中四扫一眼,继道:“譬如说,我现在就再也想不出龙老爷子上山后发生了什么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里去了!”

    龙飞霍然一惊,变色道:“你也不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狄扬摇了摇头,沉声道:“他老人家离去后,我考虑了许久,终于决定下山去找你们,但那时你们却已上山来了,我便在暗中跟随你们,听到你们许多种猜测……”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后来,我听到你们需要火把,我就到那边我们平日居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与长索,然后绕路在前面点燃了火把,又从小路上了绝壁,将长索垂下,至于这竹屋中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却和你们一样,一点也不知道。”

    话声一了,又是一阵长长的静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着门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心里,所想的事却是不大相同!

    龙飞捋须而立,古倚虹支时默然,他们心里在想着:“这里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师傅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是凶?是吉?”

    石沉神态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们心里却在想着:“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处,岂非也看到了我们的事。”石沉更是心虚:“难怪他对我如此无礼,原来他方才已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没有想到是自己对人无礼,目光一横,冷冷望向狄扬,沉声道:“你说的这些话,可是真的?”

    狄扬怔了一怔,龙飞已自沉声叱道:“三弟,休得无礼!”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阵静寂。

    郭玉霞突地轻轻道:“狄老弟,这竹屋中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亲眼看到的,怎么说没有看到呢?”

    龙飞浓眉一扬,狄扬突地仰天狂笑了起来,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欺骗各位。”语声中充满愤激,拂袖转向门外。龙飞一步挡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动,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说错了,莫怪我,但是……”

    她难测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来到这里,我们一路上却为了探索那三块山石上的画像而耽误了许久……何况,你方才进到这竹屋里来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惊异之色,这是为了什么呢?”

    石沉干咳一声,接口道:“这是为了什么呢?”

    龙飞浓眉微皱,只见狄扬缓缓阖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问:“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郭玉霞缓缓道:“你们所设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对我说了,后面的三重圈套,你不说我也知道,第一、你们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迹,激得师傅拼命爬上去,让他老人家在没有动手前就耗尽气力,甚至你们还会打些如意算盘,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继时跌下去,那么你们就不必亲自动手了。”

    狄扬仍自没有张开眼来,郭玉霞又道:“第二、你们在这些年来,早已从我们这位四妹口中,探出了师傅的武功,是以你们便集合了许多人的心力,创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这三招武功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动手,却不见得能真的施展得出,这样,你们便可借此来打击师傅,使得他老人家还未见到叶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气馁。”

    她语气微微一顿,却又补充着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无法成立的,也就是说那根本是人力无法达到的阶段,师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会看不出来,是以他老人家气愤之下,就一掌将那块山石击毁了。”

    “第三么,”她歇了口气,道:“三条道路,四重门户,这就是你们探测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方法……还有一件事,我看来也奇怪得很,那‘丹凤’叶秋白既是已经走火入魔,那么,请问她此刻哪里去了?”她本有笼络狄扬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转,竟立刻就将狄扬视作攻击的对象。

    龙飞上下瞧了狄扬两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见狄扬霍然睁开眼来,缓缓道:“龙大嫂,你真是聪明,这三件事,全被你猜对了!”他此刻言语神态竟是木无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扬道:“不错,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确是仅在理论上可以实行,实际上却无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阵讥嘲的笑意,道:“你们先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在耳里,只可惜大嫂你那时心里所想的事大多,是以没有看到山石上还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头一惊,龙飞长叹道:“狄老弟,我们骤逢此变,心头实在大乱,大嫂若是错怪你……咳,咳,你也该担当些……”

    狄扬轩眉一笑,道:“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换了我,也少不得会生出疑惑之心的,我到得这竹屋之际,虽然比你们早些,但在这竹屋中所发生的事,却已都过去了,大嫂所疑惑的事,我心里又何尝不在猜疑……叶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龙老爷子的行踪,此刻俱已成谜……”

    他目光缓缓垂落在地上:“这地上有三滩血渍。”他俯下腰,将死者翻了个身,又翻转回来,“但这里唯一的尸身上却没有丝毫伤痕,他是怎么死的?”

    这问题虽然显而易见,但在他没有提出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注意,众人目光一起向这具尸身投去,只见“他”面上肌肉层层扭曲,好像是因极大的惊骇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种极其阴柔奇特的内功,震断经脉而死。

    龙飞长叹一声,道:“这些事俱已成谜,但望狄老弟能与我们同心协力,将这些谜底揭开……”

    狄扬黯然一笑,双手平托起死者的尸身,垂首道:“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那时大家就会知道我方才所说的话,可是真的!”

    他抬头望了龙飞一眼,忽而朗声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拧身一跃,闪电般掠出门外,龙飞怔了一怔,追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扬……留步!”但这“天山”剑派当今唯一的传人,轻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里虽然托着一具尸身,在这刹那之间,身形业已远去!

    龙飞在门畔果呆地凝注了许久,夜色已深,繁星渐落,一日又将过去,山风吹起了他颔下的虬须,他黯然叹息一声,回转身来,哺哺自语道:“此人真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子……!”

    郭玉霞秋波一转,轻轻道:“依我看来,此人却似有诈!他……”

    龙飞突地扬眉厉喝一声:“住口!”

    郭玉霞惊得一愕,只听龙飞厉声道:“若不是你胡乱猜测,我也不会得罪了如此一条汉子,难道你忘了师傅平日对我们说些什么?以诚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们这般作法,武林中还有谁人敢与‘止郊山庄’为友,难道‘止郊山庄’真要断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为人甚是宽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见他动了真怒。

    谁也不敢开口!

    郭玉霞惊愕了半晌,突地“嘤咛”一声,双手扑面,狂奔着掠出门去,石沉、古倚虹一起惊呼一声:“大嫂!”

    龙飞面容骤变,双目圆睁,他见到自己多年的爱侣突地负气而去,心里又何尝不是大为惊骇。

    石沉一步掠到门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却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轻轻道:“大哥,你该去劝劝她呀……”

    龙飞垂下头:“我话说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转向石沉,长叹道,“还是三弟追去劝劝她!”

    话犹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门外,龙飞黯然良久,长叹又道:“我的话的确是说得太重了些,其实,她也是为了大家好……”

    他未曾责人,已先责己,古倚虹望着他紧皱的浓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阵怜惜,自经此事,她本已无颜再留在“神龙”门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无法说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唤了声:“大哥!”轻轻道,“我们是留在这里,还是先下山去?”

    龙飞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长叹着道:“反正你大嫂总不会不回‘止郊山庄’的,还有……五弟只怕此刻还在山下等着我们,唉……今日之事,的确件件俱是离奇诡异已极,那道人去抢棺木作甚?这件事也和别的事一样,叫人想不出头绪,也许……”他惨然一笑:“也许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从心底深处叹息一声:“他是真的太笨了么?”她回答不出,她无法说话。

    “这些谜底,终有揭开的一日……”龙飞暗自低语,回目门外,只见一阵乳白色的晨雾,已渐渐自山那边升起,宛如轻烟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氲弥漫,于是他又不禁透了口长气:“无论如何……”他啼嘘着道,“这一天毕竟总算是过去了!”

    去日如烟,谁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时日,但我却可以回来告诉你,这阵晨雾还未升起前的事。那时夜已够深,星光很亮,华山山腰、浓林萧萧的木叶下……

    南官平、梅吟雪两人目光相对,良久良久,谁都未曾转动一下。

    这两人之间,谁也不知道彼此谁是强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终于开始动了,她伸出手,轻抚着鬓边的乱发,道:“你真的定要等他们么?”

    南官平毫不犹疑,沉声道:“自然!”

    他并不知道女人们在抚弄自己头发的时候,定是心已乱了,他只是认为这是件该做的事,是以他绝不犹疑,便说出来。

    梅吟雪幽幽一叹,道:“依你!”衣袂一阵飘动,向停放棺木之处掠回,但又自回过头来,却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

    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变动,梅吟雪倚着树干坐了下来,南宫平笔直地站在棺木旁,又来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乱得很!

    然后,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来:“我且问你……”这四个字他说得声音响亮,但后面的话,他却似说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转,道:“问什么?”

    南宫平呆一呆,讷讷道:“我方才打开过那具棺木,怎是空的?”

    梅吟雪轻轻一笑,道:“这棺木中有个夹层,你难道都看不出来么?南宫平”哦“了一声,方待踱开。梅吟雪却又含笑道:“你方才想问我的,只怕不是这句话吧!”

    南宫平又自一呆,转过身来,两人目光再次相对,南宫平颔首道:“不错!”

    梅吟雪道:“那么你本来想问什么?”

    南宫平道:“此刻我又不想问了!”双手一负,走了开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叹道:“若不是我方才惜着月光照过流水,我真要以为自己已经老了!”

    南宫平回首道:“你说什么?”

    梅吟雪打散了她满头如云的柔发,披散在两肩,月光下,她苍白而清艳的面容,的确是有着出尘绝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树隙漏下的星光,半阖着眼帘,动人心弦的眼波,从长长的睫毛中望过去,只见南宫平虽然回转了头,但目光却没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白轻轻叹道:“我十四岁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见我的人,从来没有一人对我像你这副样子……”

    南宫平冷“哼”了一声,伸手抚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细致花纹,他此刻若是将棺盖掀开,那么武林中定必会少了许多事故,但是他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它,丝毫没有掀开的意思。

    “我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她纤细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头发上时,就正如黑丝绒缎上细致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过许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看着我的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眼睛…”

    南宫平目光一凛,两道雪亮的眼神笔直地望向她,冷冷道:“你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还是留在你心里好些。”

    梅吟雪道:“哦一是么?一一”她微微一笑,“你若不愿听我说话,大可走得远些!”

    南宫平剑眉微剔,“砰”地在棺盖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荡了一下,似乎有一声轻微的呻吟自内发出,只是他满腹气恼,竟未听到。

    “我到处听人奉承,到处都看到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说道,“这样过了将近十年,十年里,的确有着许多自我陶醉的无聊男子为我流血,为我决斗,只不过是为了我曾经看过他一眼或者对他笑了一笑。于是武林中开始有人骂我,驾我的血是冷的,可是——这是他们自愿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说是不是?”

    南宫平道:“哼——”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宫平越是气恼,她似乎就越发开心。

    “十年前,我终于遇上了一个很特别的人。”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别人色迷迷地瞧着我,他没有,别人像苍蝇般钉在我身后,他没有,别人不是骂我,便是无聊地奉承,他却只是适度地对我说话,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了解我,而且他风流倜傥,人品不俗,武功颇佳,师承门第也极高,再加上琴棋书画、丝竹弹唱无一不晓,有时还可以吟上几句绝句,填上两阙小令,也颇清丽可诵,在江湖中的名气,也颇为响亮,常常为人排难解纷,做些侠义的事,于是,我渐渐和他交上了朋友!”

    她娓娓说来,尽是称赞此人的言语,直听得南官平心头跃跃,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见了,也定要结交于他。”

    不禁脱口道:“此人是谁,此刻侠踪是否还常见江湖?”

    梅吟雪道:“这个人你是认得他的。”她极其温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人世上了……”

    南宫平不胜惋借的暗叹一声,却听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敛,接口冷冷道:“因为这个人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南官平惊得呆了一呆,有如当胸被人击了一掌,讷讷道:“你……你说什么?”

    梅吟雪直似没有听见他的问话,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虽然是个好人,其实,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当时武林中颇有名气的人家里喝酒、赏雪,喝到一半时,我突然发现酒的滋味有些不对,他们的神色也有些不对,我就装作醉了,只听他那个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说:‘你骑上了这匹劣马,可不要忘记我的功劳!’我听得清清楚楚,索性动也不动,看他到底要怎样!“这故事此刻显然已吸引了南宫平,他不再插口,只听梅吟雪又道:“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将我抱到床上,刚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来,劈面击了他一掌,这厮心术虽坏,武功却不弱,一掌震开窗户,如飞逃走了,那时,其实我已饮下了少许药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击去,丝毫没有伤得了他,也无法追他了!”

    “片刻之后,”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满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我以内功逼出了药力,心里实在忍不住气忿,就跑出去将他那卑鄙的朋友一连刺了七剑,剑剑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声,道:“我若是江湖历练稍差,被他们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怕还以为是我引诱他的,那时却又是谁‘好狠’呢?”

    南宫平怔了怔,无言地垂下头去,在心中暗自叹息。

    “第二天,我就扬言天下,只要我再见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将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杀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散发出了各种谣言……”她凄然一笑,道,“当然,这些话都是在尽量伤害我的!”

    南宫平又不禁气愤填膺,皱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谁?”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称他为‘公子剑客’。剑客公子‘……”她再次晒然冷笑两声。南宫平心头一懔,脱口道:“他……他岂不是……”

    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凤’叶秋白的嫡亲堂弟!”

    南宫平“噗”地坐在棺盖上!

    梅吟雪道:“我没有去参加叶秋白恬不知耻自己发起的‘百鸟朝凤’之会,已被江湖中人认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杀‘丹凤’叶秋白的堂弟,这还了得?别人不说,‘不死神龙’就第一个不会答应,江湖中人趋炎附势的不少,谁分得清黑白是非,当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侠义的‘公子剑客’,有谁会相信我这位‘女魔头’、‘女妖魔’的话,何况我又将那唯一的证人杀死了,于是‘不死神龙’就向我发出了‘神龙帖’,叫我到九华山头去向他纳命!”

    她语声渐渐激昂,南宫平头却垂得更低,只听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心高气傲,自命武功无故,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龙’,我也没有放在眼里。到九华山,便向龙布诗提出了四样决斗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你要知道,我那时武功还未遇过敌手,就连‘公子剑客’那样的一流剑手,见了我还要望风而逃,‘不死神龙’如此爽快地答应我选择比武的方法,我心里实在高兴极了。”

    “哪知道,”她轻轻一叹,接道,“第一阵较量轻功,我就输了,而且输得很惨,第二阵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见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长,但是——我又输了,比第三阵暗器时,我已急了,乘他不备时,暗算于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满了眼睛,暗算也没有用!”

    出自敌人口中的称赞,当真是世上最贵重的礼物,南宫平暗叹一声,忖道:“师傅他老人家一生,实在没有虚度!”

    “等到第四阵比剑开始时,‘不死神龙’神情间已是大怒,对我说必定不再饶我,因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剑客’的话,认定了我是个淫荡邪恶的女人!”

    南宫平心中突地一动,想起了那高髻绿袍道人骂她的话,又想起了……

    梅吟雪叹息一声,又道:“纵是如此,他仍然让了我三招,让我占尽先机之后,他方自出手回攻,仅仅七招……”她仰面望天,“仅仅七招,他就震飞了我掌中的长剑,将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剑,向我劈面刺来——”我只见一道匹练般的光芒闪耀在我面前,于是我只得闭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缓缓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覆荫在眼帘上,轻叹着道:“哪知我等了许久,只觉一阵锐风自耳畔擦过,便再无动静,我睁开眼来,‘不死神龙’掌中的剑,已齐根没入我身后的古松,竟宛如插入腐肉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睁开眼睛,秋波一转,她接着道:“当时我不禁怔了怔,却听‘不死神龙’沉声道:‘我以剑胜了你,江湖中必说我以大欺小,你输了也未见甘服!’他双掌一拍,后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剑胜得了我这双肉掌半招,我便让你生下此峰,!“”那时我生死交关,再也顾不得什么,他话未说完,我已和身扑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进手招术,因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与他两败俱伤,根本没有存胜他的希望,你要知道,这并不是我存心无赖,而是我以弱击强,只有这个办法。“南宫平既不能颔首,亦不能摇头,只得默然听她说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过,我气力便已不继,这时他正以一招仿佛是武林中常见的招式‘云龙探爪’,向我面门拍来,我见到他左胁之下露出一处绝大的空门,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闪身错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剑刺向他的左胁。”

    她纤手不自觉地微微展动一下,做了个“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宫平只见她这一招出手灵活,部位神奇,看来虽是平平淡淡,其实却是绝妙高招,心中亦不禁为之暗暗赞叹。

    只听她接着道:“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号称‘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剑中,最毒最狠的一招,这一剑不求自保,但求伤敌,留下的几招后着中,还有一招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哪知我剑方刺出,只见眼前一花,他竟以变掌合拍,挟往我刺出的长剑,顺势一个‘肘拳’,击在我胁下腰眼之上,我只觉一阵热力自腰畔升起,刹那间遍布全身,接着便是一阵舒适到了极点的感觉,全身都似乎要腾云飞起,然后——便虚软地倒到地上!”

    南宫平心头一寒,暗暗忖道:“师傅那时必定对她恨入切骨,是以才会用‘七绝神龙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

    梅吟雪黯然一叹,道:“他这一招的变化奇特之处究竟在哪里,我在那棺木中想了十年,还是想不出来,当时我只觉他这一招夺剑、伤人,就仿佛是黑夜代替白昼、后浪推涌前浪那么自然,那么不可抗拒,但却又觉不出什么神奇玄妙之处,就因为我看不出任何特别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从何抗拒……唉!我只能说这一招实在是不可解释,无法形容的。”

    南宫平暗中一笑,忖道:“这一招正是师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华所在,已极尽‘空’、‘灵’两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来!”

    “粘”、“贴”、“逼”、“切”、“挑”、“戳”、“含”……等,虽然俱是武功诀要,但俱不过是下乘功力而已,“空”、“灵”两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华,能得“空”、“灵”两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无法捉摸,这意境实是令人难以描摹,只有以佛家谒语“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之句来形容武家这“空”、“灵”两字,虽是“异曲”,却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叹道:“我自动及长,不知费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练成的武功,就在这刹那之间,被他轻轻毁去,那时我心里实在又惊、又怒、又骇、又怕,又是悲哀伤心,真比一剑杀了我还要难受十倍,我不禁破口大骂‘不死神龙’狠毒,又伤心地说出那一段经过,我大声喝骂:‘这是我的错吗?你凭着什么权利,要如此对待我,你自命公道,为什么不查明事由,为什么要庇护那种卑鄙无耻之徒,来欺负我一个女子,!“她神情之间,渐渐又现出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伤心、令她愤怒的往事,像是在这一刹那里都回到她心中。南宫平听得越多,心里的叹息也就越多,对她的同情,自是越发浓厚。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龙听了我的话,面上阵青阵白,须发阵阵嗡动,良久,方自缓缓道:“你为什么不早些说!‘他声音颤抖,双拳紧握,心中显然也已愤怒到了极处,后悔到了极处,但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她缓缓顿住了激动颤抖的语声,垂首默然良久,南宫平望着她纤纤的指尖,如云的秀发,暗叹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恶,又有谁能分辨得出?”

    “当时,‘不死神龙’立刻取出疗治内伤的圣药,叫我服下。”梅吟雪终于接着道:“但是我拒绝了他,我纵能暂时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给下了无数仇家,他们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尽失,还不来寻我复仇!”

    “但‘不死神龙’终究是个正直侠义的人物,他竟长叹着来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会终生负疚,他要赎罪,要弥补这件他亲手铸下的大错,要终生保护我,要为我寻得那无耻的‘公子剑客’,为我复仇!”

    她神情间渐渐恢复镇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说,替我灌下了那粒伤药,又以内功,在山上为我疗治伤势,是以他与我比斗才只一日,却在三日后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见他神色萎顿,还以为是因为他与我恶斗了三日的缘故,俱都为他欢呼!……唉!又有谁知道此中的内幕。”

    南宫平暗叹忖道:“师傅他老人家当时听到那些欢呼,心里只怕不知要难受到什么程度!”

    “他临下山前,将我点了穴道,安置在一处幽秘的洞窟里。”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赶上山来,却命两个彪形大汉,在他身后抬着一具棺材,他竟将我放进了棺材,这原因当然是为了想避开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她晒然一笑,接道:“也许是为了要避开‘丹凤’叶秋白的耳目!”

    南宫平面色一整,沉声道:“此话怎讲?”

    梅吟雪伸手一掠长发,突地“咯咯”娇笑了起来:“你难道还不知道么!”她娇笑着道,“丹凤叶秋白人既美艳娴静,武功也高到极点,而且她驻颜有术,那时已五十岁的年纪,但看起来却仍如三十许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称她为‘不老丹凤’,与‘不死神龙’刚好配得一对,她什么都好,只是——”她笑声中,满含嘲弄汕笑之意,南宫平微微变色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喜欢吃醋了些!”她仍然肆无忌惮地娇笑着道:“你们身为晚辈,自然不会知道这些!”

    南宫平沸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轻狂带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间,突又变得十分庄肃起来。

    她面上神情的变幻,永远是这么倏忽而突然,使人的确难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一一”她庄肃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闷的晚上,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我却从‘不死神龙’的口中,知道了许多有关叶秋白的事……”语声渐缓,她突又长叹一声,道:“你想想看,叶秋白若不是脾气太过古怪,她早就该嫁给‘不死神龙’了,一个是当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个是才艺超人的‘无双侠女’,联剑并肩,啸傲江湖……这原该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但是,他们都没有这样做,只是寂寞的度过一生……寂寞……寂寞……”

    她突地垂下头去,如云的秀发像夜幕一样地垂落了下来,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宫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里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阵难言的惆怅。

    “寂寞…寂寞……”在这刹那间,他突然也了解了许多人的寂寞——这在江湖中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称誉为“人中凤凰”的叶秋白也有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剑豪“不死神龙”,又何尝不在忍受着难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岖、婉蜒而漫长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巅峰,也许他才会发现巅峰上所有的,除了黄金色的声名荣誉,银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官平不觉心头一寒,他又突然了解到他师傅仁厚的面容上,为什么总是带着那么严峻的神色,为什么总是缺少了些欢乐的笑容?……这是当代武林剑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当然不会在他弟子们面前说出来,但是,在那些凄凉的晚上,面对着无边的黑暗,面对着一个甚至比他还要寂寞、比他还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纵然心肠如铁,也难免会将心里的秘密多少泄漏出一些……

    他无视成败,蔑视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虚名与财富,可是,他却无法逃避隐藏在自己心底深处的情感,他也逃不开“丹凤”叶秋白的影子,他有无畏的勇气,面对一切,他有锋利的长剑,纵横天下,可是……他却斩不断心里的情丝。

    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点,这也是武林中神话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闪亮的地位与声名,已闪花了别人的眼睛,使别人看不到这些。

    世上,永远没有人会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会怜悯他爱情上的不幸,因为所有人对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羡慕,或是妒忌、怀恨。

    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来,英雄的悲哀是最少会被别人发现的!

    南宫平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他惆怅地环顾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竟已置身于一片银海,那种清亮的光辉,使得宇宙大地都变成了一块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变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吟雪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继续她方才没有说完的话。

    “自从那天以后,我使一直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与星、月、苍穹将会有多么长久的别离,不然我一定会留恋地对它们多望几眼……”

    她平淡冷漠的语声中,突然间竟泛滥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龙并没有实现他的诺言,他没有澄清我的冤屈,没有为我复仇,当然……我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异常突然地顿住语声,仰视着林梢浮动着的光影,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突来的沉默,却像是一柄千钩铁锤,在南宫平心上重重击了一锤。因为他深知,就在她这无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与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怜悯、同情与宽容了。

    为了叶秋白,为了那“公子剑客”是叶秋白的堂弟,他师傅竟无法将那“公子剑客”擒获,自然也无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没有逼着他师傅做,这自然是她早已对这老人的情感发生了怜悯与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师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样的痛苦——因为他此刻也在深邃的痛苦着,他讷讷地,既说不出一旬安慰的话,更说不出一个请求她宽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阵难堪的、无言的沉默,然后,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转到他面上,他缓缓抬起头,发觉她柔软而玲珑的嘴角,正挂着一种他无法了解的笑容,就像是遥远的星光那么令他难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带笑说道:“可是你知道么……你知道么?”她重复他说着这四个字。

    南宫平忍不住问道:“知道什么?”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缓缓道:“你师傅没有为我做的事,你却已为我做了,我亲耳听见他与你的对话,也亲耳听到他被你伤在剑下时所发出的惨叫!”

    南宫平只觉耳畔轰然一响,身躯摇摇欲倒,讷讷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剑客,么?”“道人……”梅吟雪满怀怨毒的冷笑一声,道:“他已做了道人么?好好!”她语声又变得那么锐利,像鞭子似地划空而过,“我虽然不知道他此刻已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的语声一他的语声,我至死也不会忘记!”

    南宫平面容虽然素来沉静,此刻却也掩不住他心里的吃惊,他不知是该得意抑或是该抱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剑手,今日竟会死在他的剑下!——但无论如何,他心里对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与歉疚,此刻却已大为冲淡。

    只听梅吟雪缓缓又道:“这就是你师傅与我之间的恩怨,也该就是你方才想问我但又不愿问出来的话,你替我复了仇,我所以要告诉你,告诉你那人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这些年……我躺在棺村里,心里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复功力,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功力,寻他复仇,所以我方才听到他那一声惨呼,虽然高兴,却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来后,便先杀死那替我杀死他的人!”

    南宫平心头一懔,只见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丝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静地微笑着道,“也许是我这些年来心境变了,我非但不再想杀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机会,而一个人的手能够少染些血腥,无论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这被人称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南宫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试着想在此时此刻说出一句适当的话,但他沉吟了许久,却只是下意识他说道:“你被师傅散功后,此刻武功又已恢复,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轻轻道:“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么?”她不再接下去,南宫平也猜不出她这句话中的含意。

    他方才问话的时候,本是随口而出,但此刻却真的有些奇怪起来、他忽然想到她的话:“…不顾一切地设法恢复武功……”他心头不禁一动:“莫非她恢复武功时,又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问,却听梅吟雪轻叹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虽然恢复,却又觉得没有什么用了,我此刻已无恩无怨,唉!这实在比满心仇恨要好得多。”

    忽而愤激、忽而幽怨、忽而兴奋、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静地微喟了一声,倚在树上,一面轻抚着秀发,一面曼声低唱了起来,“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小宝宝,要睡觉,妈妈坐在摇篮边,摇呀摇……”

    她声音是那么甜蜜而温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么安详而恬静,她似乎已回到一个极为遥远的梦境中,那时她还很小,她必定有一个极为温柔的妈妈,她妈妈也必定会为她唱着这平凡、甜蜜、在每一个人心里都是那么熟悉而亲切的童谣。

    垦光细碎,夜色明媚……夜渐渐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雾,渐渐在山林间开始弥漫,南宫平听着这温柔的歌声,望着她恬静的面容,心里忍不住又是怜悯、又是叹息,她十五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必定有许久没有忆起这歌声了。

    因此,她唱得那么零乱,甚至将两首不同的歌谣变做一首唱了,但听在南宫平耳中,这零乱的歌声,却是分外甜蜜而亲切,他但愿她能永远保持着此刻的心境,也但愿自己能永远保持这份心境,因为他自己此刻也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梦里——世人若都能保持婴儿般的心境,那么血腥和丑恶的事就会少多了。

    歌声,随着乳白色的晨雾,悠悠摇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里。

    大地,像是被水洗过了的少女面靥似的,清新而娇丽。

    南宫平连夕疲劳,此刻但觉一阵阵温暖的倦意,随着缥缈的歌声向他袭来,他不自觉地缓缓垂下眼帘……歌声,也像是更遥远了……

    突地,一声冷笑,却白他耳畔响起!他霍然张开眼来,迷蒙的晨雾中,山林外突地现出一条人影,梅吟雪戛然顿住歌声,南宫平叱道:“谁?人影一闪,一个灰衣少年,便赫然来到他眼前!这一刹那间,两人面面相对,彼此各自打量了几眼,在南宫平眼中,这突来的少年本应是和悦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却偏偏带着一份倨傲与轻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官平!南宫平剑眉微剔,惊问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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