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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昏沉,骤雨初歇,雾浓不见月光。

    一座敞亮的马车在郊野山道上踽踽而行。轮碾于地,微声不绝,不若急驱。

    悬于车顶的红纸灯笼盏盏,于夜雾中若隐若现,上书隶笔行沈。迹黑红底,鲜艳欲滴,照见路途三尺之道。

    伏月伊始动身,从朔七至念四,如今已过十七日。

    马车自泾阳连夜驶出,驱向赣州。已出城镇数十里,沈冰妍方才在马车中醒来。她身着青色长衫,外披黑色织锦斗篷,在光线暗沉的马车里愈发鲜亮。

    面容极妍,星辰入眼;只是一出言便让妍丽敷上了寒霜。她掀开马车帘子,对车外护卫轻语:“劳烦杜侍卫调转方向,驱回泾阳。”

    她的声音柔和如风,却又像是自长空落下的冰雪,看似美丽,却令人发寒。

    杜谦琛无奈,猛拉缰绳,马车止步不前;随即返驰。

    没办法,陛下谕旨,但凭沈姑娘差遣。

    酒肆乐坊里本应彻夜通明,饮酒作乐,可街道上,酒楼里却是空无一人,花楼里的窗户也都是紧闭的——如此夜晚,疾风似刃。

    沈冰妍的车辇在驿站口停下,前几日已熟识的驿兵将他们一行人迎了进去。到了之前住的途留榭门口,沈冰妍平静地对杜谦琛叮嘱:

    “杜侍卫今夜周劳,好生休憩;明日可能更加辛苦。”

    说完也不看他,转身踏入房中。

    夜色弥望月光,走了一遭荒唐。

    杜谦琛苦笑,这还是他头一回见沈姑娘真真切切不虞。

    擅作主张是他的错,可泾阳再待下去,生命都会受到威胁;陛下是让他来保护沈冰妍的,若不能平安抵达赣州,他也只能提头面圣。陛下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又要听命于她,又得完成使命,难就难在有时二者是相悖的。

    泾阳有个小镇三十余人突发疟疾,七日前,沈冰妍归途恰巧路经此地。

    她不顾劝阻,诊断了多名病患,然后给出了她师父多年前专治疟疾的处方,交由驿站官员,代为转达至附近医馆。

    原本病人已然尽数好转,谁知前日,又有多名患者病情突然恶化,高烧复起,药石无灵,回天乏术。

    眼看沈姑娘救人不成,反倒身体渐虚,杜谦琛情急之下,使计欲将其送走。谁知还未出镇,她便醒了。

    次日午时。

    途留榭是适合夏日的居处。四面门窗俱开,三面风荷摇动,唯有一面连着曲桥,通往岸上垂柳曲径。

    池妍浅碧,暗香幽微,一室生凉。

    沈冰妍一人坐于案前,看着桌面上摊开的宣纸,明明想忽略上面的药方,却觉得越发碍眼。

    她沉默地亲自将书案撤下,站起走到曲桥上。

    一池开得正盛的荷花不胜此时的炎热日光,垂在她的面前,她闻到荷花幽凉的香,不由得对它注目许久。

    站在她身后的杜谦琛听到她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药坊。”

    沈冰妍若有所思地沉默,外面有人匆匆行来。

    “沈小姐,驿站门口有位姑娘找您。”来人是驿丞。

    杜谦琛上前:“姑娘,卑职前去查看是何人。”

    沈冰妍轻声应下:“有劳了。”

    待他转身,她又出言:“若是六日前来寻过我的靳姑娘,便直接带进来吧。”

    “卑职明白。”

    靳仄缕被请进途留榭,便看见沈冰妍正站在窗边弥望着外池的荷叶。

    “沈姑娘真是好雅兴。”有人笑着说话,一袭普通束身黑衣短衫,远处看去,利落干净。

    此人正是靳仄缕。

    沈冰妍转过头来,简单的雪青碧霞长衫亦是衬得清雅动人。她笑问:“靳姑娘此行所为何来?”

    沈冰妍和靳仄缕初遇正是在七日前,沈冰妍初到泾阳时,福岑蜜果坊。

    她还记得彼时靳仄缕一身素衣,声音细腻软糯地冲正招呼自己进去瞧瞧的掌柜吩咐:“这个、这个,还有那边那两个,各要两钱。”

    靳仄缕接过老板递过去的香草果子杏干越莓,笑吟吟地取了腰间系的锦囊,清丽的面容上笑意在打开钱袋之后陡然消失。

    沈冰妍替她付过钱后,她追上来,客气地道过谢后,神情自然地打开话匣:

    “我叫靳仄缕,姑娘如何称呼?看姑娘不似泾阳人士,所居何处呢?”

    靳仄缕。沈冰妍在心中复念,而后据实已告,离去。

    次日,靳仄缕来驿站为还沈冰妍代付的蜜饯银钱五贯找她,闲聊中状似无意提到城中有一边陲小镇,镇里所居离周寨平民多数患有疟疾,半旬前已报至府衙,府尹已下令隔离,寨中无郎中可治此疾,已是人人自危。

    她便是因此暂留此地数日。

    沈冰妍收回望向水榭的目光,一双清明幽深的眼睛凝望着靳仄缕,却只见她径直朝自己走来,看着自己并未回应。

    而后走到沈冰妍的对面坐下,她如此行事自若,倒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还以为沈姑娘已然离城,我都已做好虚此一行的准备了。”

    “不是药方的问题。”沈冰妍立于案前,目光真挚回视靳仄缕,神情平静如水。

    靳仄缕不明所以地点头:“是啊,毕竟是名医处方,自然与沈姑娘无关。”

    “不是因为我开的药方出于师父之手,我便无条件给予信任;只是就事论事。”

    靳仄缕看着她八风不动的作态,有十足十的笃定,不由放缓语气,问道:“那沈姑娘如何解释疟疾复发一事。”

    “前日,我去过寨中复诊;患者病情尽数反复,只余几个孩童情况尚稳。一息四至,脉象平和;可待询问得知,他们与其余患者所食所饮,相比之下,不尽相同;寨中环境处处无不形同,由此可观,其实已经对症下药了。”

    沈冰妍言至此处,忽而淡然反问:“靳姑娘,近日可有其他发现?”

    靳仄缕敛住进来时问罪的恣意,低声回应:“府尹五日前已令惠民局按照你的药方进购药材,交与沐春堂的大夫配药熬制,官兵送至寨门口,然后由寨中人隔墙自取。我所知不过尔尔;不懂医术,其余的,一概未明。”

    “就是惠民局。”

    沈冰妍点头,提议靳仄缕:“靳姑娘若无事,可与我共去一探究竟。”

    靳仄缕忽然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喃喃地问:“药材出了问题?”

    沈冰妍没说什么,只是唇角微微扯了一下,说:“去看看便知。”

    站在一旁的杜谦琛闻言慌神,冲着已经举步的她疾言:“离周寨通往泾阳主城的路已牢牢封住,唯一可出入的后山也已阻断,已经是严防封密,没有人敢随意出入。”

    “可有明文法令阻止医者通行?”沈冰妍步伐未止:“律法有言,若无行令,城街不可随意禁足;不违律法,谁也无权拦我。”

    杜谦琛不由沉色,搬出皇帝谕令意图制止:

    “卑职奉旨护送姑娘安至将军府,途中不得耽搁,姑娘在此处逗留数日,已是不妥。”

    还坐在案前的靳仄缕突然插话:“你们先聊,我给你们烧壶水去。”

    “且慢,我们还是即刻动身为好。”

    沈冰妍叫住一旁看戏的靳仄缕,复看向杜谦琛,语气平缓:

    “我已无品级,亦无特权,杜侍卫不必听命于我;亦无权阻拦我的行踪,不必跟着我了。”

    杜谦琛拦在她身前依然不动,似是破釜沉舟:“沈姑娘生气也罢,这是我的职责。”

    沈冰妍出言讥讽:“人命巍巍,难道还不如守住杜大人的耿介重要?”

    杜谦琛有些动摇,但他自认为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还是坚持:“卑职职责所在,还望姑娘不要为难。且偌大泾阳,堂堂官府,自不会坐视不理,姑娘何必多此一举。”

    沈冰妍对尚未起身的靳仄缕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先行,但她状似无视,依旧坐于木椅之上,一派懒洋洋。

    沈冰妍并未再管她,只对执意对自己阻拦的人开口询问:“杜大人可知,何为君子?”

    杜谦琛不语。

    她自问自答:“君子立世,何惧生死?”

    他有些沉郁:“我不能放你走。姑娘嘲讽我贪生怕死也好罢,我只知道——违抗君令,于礼法不合,亦不是君子所为。”

    杜谦琛决意不会退让,但耳边传来微凉的声音,让他不自主再次动摇。

    “律法礼教守的是自己那颗心,杜大人真的觉得我此去会一去不回吗?我有分寸。”

    沈冰妍不想再耽搁时辰,直言:“我并未自妄到以为救济之事非我不可,我也没有舍我其谁的决心,只是不想违背本心,旦求一试。”

    她神情坚定:“杜大哥,实言具之——为守住本心,哪怕三纲五常,万人阻挡,沈某亦不退让。”

    “姑娘怎么就看不清形势呢?事情绝非你所见到的那般简单:自我们来到此处,就目睹了病人最初发作的样子;未到时,召尹府七天前就得到了消息,官府的反应不正常,与正常防疫态度稍有偏差,此事还是不要深究为好。况且,姑娘说频繁接触疟疾病患,没有舍身的危险,你自己信吗?”

    说不通,那就不浪费时间了。

    沈冰妍撂下一句话:“我能看得清形势,依旧我行我素,杜大人,得罪了。”

    看向靳仄缕,客气道:“靳姑娘,劳烦你,帮我拦住杜大人,我在驿站门口等你。”

    靳仄缕:“……”

    她不禁惊诧:沈冰妍如何得知自己会武,且有拦住杜谦缕的本事?

    麻烦,正事要紧。

    她速决速决,和沈冰妍两人前往惠民局方向而行。

    泾阳离周寨惠民局后院。

    靳仄缕满心疑惑地运用轻功带沈冰妍一跃高墙,落入后院的竹林曲径末处,轻步行至药材库北临的制药坊。

    “我们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来,这番做派倒不像你。”

    靳仄缕看前方远处正在熬制药材的士兵并未注意到她们,就将方才心中疑惑脱口而出。

    沈冰妍简言答之:“节省时间,方便调查。”

    她正想提醒靳仄缕,片刻后别跟那个士兵随意搭话;就见那姑娘忽然抬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语声中带了少女特有的鼻音,恶狠狠问她:

    “你算准了我会来,对吧?然后利用我,摆脱杜侍卫,接着再利用我进入此地,方便你一探究竟?”

    沈冰妍伸手摸了摸靳仄缕的脑袋,靳仄缕看着她满是无奈的神情,突然觉得她方才的举动像是在给自己的宠物顺毛。

    复听到她说:“我也没想到,你会直接将杜谦琛撂倒。我走之前探了下他的脉搏:浮大无根,应指散漫,按之消失,伴节律不齐,脉力不匀,应是元气耗损,大概明日酉时才会苏醒。”

    她们边说边向那个士兵靠近,她们在局外高墙上观察许久,好不容易等到众人皆归家休憩,只余当值的士兵,一人。

    “不对啊?他既是护卫,怎么会轻易被我撂倒?你做了两手准备?”

    沈妍不看她,只暗暗观察前方士兵放置屉锅中烹煮的药材,抽神回答:

    “嗯,他早晨喝了一些,补药。”

    靳仄缕出言揶揄:“你还真是喜欢双管齐下啊。”

    好像是吧。既能甩掉杜谦琛,又能一探某人虚实;靳仄缕?名字倒是有新意。

    沈冰妍突然径直上前,靳仄缕没反应来,就听耳边传来低语:“跟着我,别出声。”

    她们走到一个正把靳仄缕不认识的药材放入锅里的士兵面前。

    “你们怎么进来的?”

    靳仄缕乖觉不答,只听沈冰妍连眼都不眨一下地反问:

    “你是新来的吧?我来替舅母给舅舅传话,自然没人敢拦我。”

    那人点点头,看上去虽有狐疑,倒也机敏,闻言只觉眼前两个姑娘来头不小,小心翼翼地问:

    “敢问这位姑娘的舅舅是何人?小人的确不曾见过二位,若有唐突,还望海涵。”

    沈冰妍神态自若:“局里主管采购药材的司设大人,就是我舅舅。”

    那士兵闻言,又看了看沈冰妍,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仪态不俗,不似造假,且他一个小兵,有什么好骗的?

    语气讨好般告知沈冰妍:“原来是王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小人眼拙。不过,您来的不凑巧,王大人一刻钟前才回府。”

    靳仄缕闷声嘲笑:还用你说,她们看着那肥头大耳、官威很大的老头离开了才翻进来的。

    “多谢提醒。”

    沈冰妍道完谢状似打算抬脚就走的模样,然后又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一脸好奇地问那人:

    “这熬得是什么药啊?”顺手拿起了那药材,仔细观察。

    那人见沈冰妍的神态,只当闺阁小姐不食烟火,连常用药材都不曾见过,提声回答她:

    “姑娘看着新奇吧?这做的是对局中采购来的,经过加工,要往沐春堂送的阿胶。”

    沈冰妍低头沉思片刻,复而抬头,故作满是兴趣的神情,询问那小兵:

    “是挺新奇的,平日里都见不到。这里还有其他药材吗?都会被放在哪里啊?”

    那小兵有些得意,觉得像她这样的大小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些滑稽,然而他不敢造次,只憋笑回答她:

    “当然有了。喏,看见南处那扇门了吗?屋里全是采购来的药材,这就是药材库。”

    “我想进去看看,你能不能别给舅舅讲,他平日里不让我接触琴棋书画之外的事物,我着实好奇。”

    那小兵仰头想了半天,一脸谄媚:“当然可以了,就是还望姑娘平时跟王大人闲聊的时候,顺便提一下小人,小人叫张余富。”

    “一定。”

    “那姑娘尽快参观,尽快出来。小人当值,万一碰到大人回来就不好办了。”

    “一定。”

    沈冰妍应承,拉着靳仄缕跟着张余富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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