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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

    曼青很感动地点着头,他把章秋柳的钱收好,站起来说:

    “我立即到医院去把这件事办好。秋柳,你还出去么?”

    章秋柳摇头,很娇慵地歪在自己床上,温润的眼光在曼青脸上掠过,似乎是说:“但是你也要再回来的呀!”曼青了解似的一笑,便匆匆地走了。

    现在,雨已经停止,天色却当真的黑下来。窗外树上,几只麻雀啾啾地叫着。章秋柳懒懒地歪在枕头上,左手支颐,右手折弄衣角。他忖量着史循的那一番话。真料不到史循也有浪漫的历史,也演过恋爱的悲剧。他是一个“曾经沧海”的人。但是艰苦的经历并不能磨炼出他一副坚硬的骨头,反把他的青春的热血都煎干,成为一个消极者,一个怀疑派。也许这多半是因为他有病,生理上的痛苦影响成精神上的颓唐罢?除非是大勇的超人,谁不是为了一点生理上的不健康而损害了心理上的愉快?想到这里,章秋柳看着自己的丰腴红润的肉体,不禁起了感谢的心情,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

    ——章秋柳呀,你是有福的哟!你有健康的肉体,活泼的精神,等着你去走光明的大道!你应该好生使用你这身体,你不应该颓废!颓废时的酒和色会消融你的健康。你也会像史循一样的枯瘠消沉。你会像一架用敝了的机器,只能喘着喘着,却完全不能工作,到那时,你也会戴了灰色眼镜,觉得人生是无价值了。章秋柳呀,两条路横在你面前要你去选择呢!一条路引你到光明,但是艰苦,有许多荆棘,许多陷坑;另一条路会引你到堕落,可是舒服,有物质的享乐,有肉感的狂欢!

    她委决不下。她觉得两者都要;冒险奋斗的趣味是她所神往的,然而目前的器官的受用,似乎也舍不下。虽然理智告诉她,事实上是二者不可得兼,可是感情上她终不肯牺牲了后面的那一桩。正如她对史循所说“我们自然不惜一死”她对于死,的确没有什么畏怯,但是要她在未曾尝遍了生之快乐的时候就死,她是不很愿意的。从前她也曾这么想,先吃尽了人间的享乐的果子,然后再干悲壮热烈的事罢;可是现在看见了史循的殷鉴,她又怕待到吃尽了享乐的果子时,她的生命力也就消失了。

    很失望似的将两手捧住了头,她又苦苦地自责了;为什么如此脆弱,没有向善的勇气,也没有堕落的胆量?为什么如此自己矛盾?是爹娘生就的呢,抑是自己的不好?都不是的么?只是混乱社会的反映么?因为现社会是光明和黑暗这两大势力的剧烈的斗争,所以在她心灵上也反映着这神与魔的冲突么?因为自己正是所谓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遗传,环境,教育,形成了她的脆弱,她既没有勇气向善也没有胆量堕落么?或者是因为未曾受过训练,所以只成为似坚实脆的生铁么?

    但一转念,她又觉得这种苛刻的自己批评,到底是不能承认的。她有理由自信,她不是一个优柔游移软弱的人;朋友们都说她的肉体是女性,而性格是男性。在许多事上,她的确也证明了自己是一个无顾忌的敢作敢为的人。她有极强烈的个性,有时且近于利己主义,个人本位主义。大概就是这,使得她自己不很愿意刻苦地为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虽然明知此即光明大道,但是她又有天生的热烈的革命情绪,反抗和破坏的色素,很浓厚地充满在她的血液里,所以她又终于不甘愿寂寞无聊地了此一生。

    这样无结果地想着,她的眼皮很重地漫漫地阖下了。然而一串问题仍在她的昏瞀的脑子里旋转;就是这样的无希望么?就是这样的堕落,终于无挽救么?就这样的得欢笑时且欢笑,送去了可宝贵的生命么?她张大嘴打了个呵欠,眼睛里有些潮润了,突然一件事转上心来。那天商量着立社的时候,王诗陶不是有几句很警策的话么?她说:“我们都不是居心自暴自弃的人,我们永不会忘记牺牲了一己的享乐,追求大多数的幸福,只是环境不绝地来引诱我们颓废,而我们又是勇气不足,所以我们成了现在的我们。环境的力量太大了,脆弱的个人是无论如何抵抗不了的,我们须得联合起来奋斗,用群的力量来约束自己,推进自己。”这是王诗陶的自白,也是各人的自白;是王诗陶的希望,也是人人的希望。不错呀,用群的力量来约束自己,推进自己!

    章秋柳从床上跳起来,跑到书桌边,提起笔来在一张纸上写道: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请自今日始;刻苦,沉着,精进不休;秋柳,秋柳,不要忘记你已经二十六岁;浪漫的时代已经过去,切实地做人从今开头。

    写到这最后的一句,她的笔停止了;脚步声到她门前而止,门轻轻地开了一半,露出微笑的曼青的面孔。

    曼青自然是来报告已经办好了史循的事。当半小时前,他离开了章秋柳后,就有一股无名的力在他心里敦促他赶快回来。回来干什么呢?曼青似乎自己分辩:自然是报告看望史循的结果。所以他到了医院,付过了医费,并且知道史循还在沉沉的睡乡,他就立即赶回来了。而且在来去的途中,他坐在人力车上,也不是无所事事的;纷繁的思想在他心上往来起伏,似乎比车轮的转动还要快些。旧的印象和新的感触,混合在一处;而且也像车轮一般,这些旋转的感想有一个轴,那就是章秋柳。

    “这件事算是告了个段落了。但史循终究还要第二次自杀。”

    听了曼青的极简略的报告后,章秋柳这样肯定地说。

    “哦哦。”

    曼青含胡地应着,眼光注在章秋柳刚才写过字的那张纸。这几句章秋柳的悲痛的忏悔,正和她慷慨解囊料理史循的事件一样,很使曼青感动。他默默地看着章秋柳的一对美目。他有太多的话语挤在喉头,反而无从说起。章秋柳也没有话,微蹙了眉尖,似乎也在沉思。

    “秋柳”

    在短短的静默以后,曼青开口了,声音有些异样。

    章秋柳心里微微一跳,睁大了眼等待曼青的下文。然而没有。曼青依旧只是惘惘然地看她。他的眼光,流露了他心中的扰乱,因而他的沉默比千百句话语还要有力量。章秋柳像料着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同时眼眶边也泛出了淡淡的红潮。

    根据了她的经验,章秋柳很知道一个男子在这种时候的心情;而且经验也使她熟习了如何对付的方法。当她第一次接受男性方面此等热烈的然而迟疑不定的眼光时,她确实也是异常地骚动;似畏怯又似暗喜的情绪爬遍了全身,心房突然猛跳了几下以后便似乎不动了,胸口像是有重物压着,不能自由呼吸,并且也不敢呼吸。这使她感到了近乎晕眩的奇趣。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时,这神秘的感觉便一点一点变为滞钝。而她也不复扰乱,只是泰然地有意无意地等待男性方面的情绪的自然发展了。在章秋柳的记忆中,似乎那许多渐就平凡化的经验中尚有一次是再唤起了第一次经验的几乎全部的奇趣的,便是张曼青离校前夕和她独对的半小时。而现在,却就是这个男子,却就是那么一个困人天气的黄昏!

    章秋柳觉得脸上热烘烘了,手心里透出一片冷汗,心头像有千百个蚂蚁爬过。她斜睨了曼青一眼,又像是带着几分含羞,把两只手掩在脸上,微仰起了头,往后靠在椅背。

    曼青心里是同样的扰乱,却是不同的方向。旧印象在他是已经很暗淡;在他此时眼中,这章秋柳已非旧日的章秋柳,而是个全新的章秋柳,是热心帮助史循,痛切忏悔过去的章秋柳;旧的章秋柳早已不能唤起他的幻想,新的章秋柳却正燃起了他的热情,他觉得现在这自誓要“刻苦”要“沉着”要“切实做人”的章秋柳正合于他最近的理想的女性。然而他还不免有点顾忌:究竟对方是否有心。他自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赖皮涎脸的勾当是他所不愿,并且不取。果然他和章秋柳曾有小小的纪念,但在两性行动解放的今日,这算得什么呢!这已是久远久远的事了。现在如果拿这一点把柄去嬲着她,岂不是无聊?

    “曼青,史循也有过一个爱人!”

    终于是章秋柳先开口了。她平衡了身体,脉脉含情地看着曼青的脸。在曼青看来,似乎这句话的反面就是:曼青,你有爱人么?

    “然而我却不曾有过呢!”

    曼青不自觉地脱口说了出来。

    章秋柳愕然,但随即抿着嘴笑了一笑,低声说:

    “当真么?我不信呢!曼青,你在外边办了一年事,难道就没遇到个可意的女子?现在各机关的女职员是这样的多!”

    “当真没有。”曼青很困窘似的回答。“怎么你不信?”

    “我信。但是,曼青,你有没有亲近过女人的身体?”

    曼青心里一跳。他辨不出这一问是有意呢无意,好意呢恶意。可是章秋柳笑盈盈地又接着说下去了:

    “也像今天的一个黄昏,大概还要晚些,月亮在上面看得很分明,曼青,你那时曾经拥抱过一个女人的洁白的身体。曼青,像做了一个梦,梦醒后,没有了那女人,没有了你!”

    曼青不禁冷汗直流了。他觉得章秋柳的话里有怨意。他回想当时自己的行径,很像个骗子,骗得了女子的朱唇,随后又把她遗弃。他负着重罪似的偷偷地望了章秋柳一眼,但在薄暗的暮光中,他辨不出她的气色,只看见她的唇上还是浮着温柔的笑容。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极愿拥抱着她,请她宽恕他的已往,请她容纳他现在的热情,可是又不敢冒昧;他深怕她只有怨恨,并无爱意。然而他又听得她继续说:

    “你是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然而你又突然出现了,你又突然出现了!”

    章秋柳反复讽咏这最后的一句,站起来把一双手按在曼青肩头。她的眼光是如此温柔,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她的手掌又是这样的灼热,曼青不能再有迟疑的余地了;他抓住了章秋柳的手轻轻地揉捏着,就拉她近来,直到两颗心的跳动合在一处。章秋柳微笑着半闭了眼,等候那震撼全心灵的一瞬,然而没有。她的嘴唇上接受了一吻,但是怎样平凡的一吻呀,差不多就等于交际场中的一握手。旧日的印象是唤不回来了,过去的永久成了过去!

    在曼青方面却觉得全身的细胞都在跳跃,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度奔流。

    章秋柳异样地笑了一声,仿佛是叹息,慢慢地从曼青的拥抱中脱离出来,坐在原处,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脸上的红晕已经褪落,胸部也没有波动;她很可爱地默坐着,似乎在沉思。然后她抬起头来,浅笑仍旧缀在唇边,对兴奋而且迷乱的曼青瞟了一眼。曼青感觉得这一瞥中包孕着无限情绪:是含羞,又是怨嗔,也还有感伤。

    “曼青,你为什么要去做教员呢?”

    还是章秋柳先发言,声音里颇挟着一些不自然的气分,似乎是勉强找出这句话来打破难堪的沉寂。

    “因为除了教育,无事可为。”

    曼青机械地回答着;他很想说些别的话,例如“我爱你”之类,但不知怎的,他总是格格然说不出口。

    “我不赞成呢!”章秋柳轻声笑着说。“曼青,我不赞成你去做教员。为什么不找些热烈痛快的事来做呢?”

    “何尝不是。”曼青很感动地回答,把身子挪近些“但是,秋柳,哪些事是痛快热烈的?现在只有灰色罢哩!灰色!满眼的灰色,何曾有所谓痛快热烈的事!”

    章秋柳娇憨地笑着,拿过曼青的一只手来合在自己的手掌中,很活泼地接着说:

    “曼青,你又牵涉到大事情上去了。现在我们不谈那些。

    你看,朦胧的暮色里透出都市的灯火,多么富于诗意。”

    曼青向窗外看时,果然一簇一簇的灯光已经在雨后的薄雾一般的空气中闪耀了;窗外的榆树,静默地站着,时时滴下几点细小的水珠。

    “在我看来,”章秋柳接下去说“人生到处有痛快热烈的事情。曼青,刚才你拥抱我,你熨贴着我的胸脯,吮接我的嘴唇,你是不是痛快热烈的?”

    说这话时,章秋柳的神色极严肃,但当她看见曼青愕然不知所答,她又吃吃地艳笑起来了。曼青心里一跳。章秋柳的笑是冶荡的,但也是带刺的。

    不等待曼青的回答,章秋柳又滔滔地往下说了:

    “我是时时刻刻在追求着热烈的痛快的,到跳舞场,到影戏院,到旅馆,到酒楼,甚至于想到地狱里,到血泊中!只有这样,我才感到一点生存的意义。但是,曼青,像吸烟成了瘾一般,我的要求新奇刺激的瘾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许多在从前是震撼了我的心灵,而现在回想来尚有余味的,一旦真个再现时,便成了平凡了。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进步呢,抑是退步。我有时简直想要踏过了血泊下地狱去!”

    章秋柳霍然立起来,捧住了曼青的面孔,发怒似的吮着他的嘴唇,直到曼青的惊愕的眼光变成了恐惧,然后放了手,狂笑着问道:

    “曼青,这在你,到底是平凡的,还是新奇的呢?”

    于是章秋柳颓然落在椅子里,双手掩在脸上,垂着头,不动,亦没有声音。

    曼青睁大了眼,呆呆地看着她。房里现在是很黑了,幸而有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还能分辨出物件的粗大的轮廓。章秋柳蜷曲地坐在那里,白茫茫的很像一团烟气。异常的寂静,只有窗外树叶的苏苏的细声。曼青苦闷地想着,不明白章秋柳的突兀的态度是什么原因。各种的解释,通过他的脑筋,都没有结论;后来他勉强找得一个在他看来是最近似的,以为这是史循的自杀事件激乱了章秋柳的心灵。曼青这么想着,对于章秋柳的爱怜,更深了一层。

    他倚在章秋柳的椅背,轻轻地摇着她的肩胛,低声唤道:

    “秋柳,你还是躺着歇一会儿罢。你受了刺激,你太兴奋了!”

    章秋柳抬起头来,一双美目熠熠地溜转。

    “是新奇的呢,还是平凡的?”

    她低声说着,似乎只给自己听,就走到窗前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天空。

    曼青断定章秋柳一定是神经错乱了。他跟着也走到窗前,捏住了她的手腕,很温柔地再说:

    “秋柳,你是病了,你是神经错乱了!躺着歇一会儿罢。”

    回答是一片荡人心魂的软笑。曼青没有办法似的焦灼地注视章秋柳的面孔,却见她的气色很安详,跟平常一样秀丽,并没异样之处。

    “曼青,你才是神经过敏了。”章秋柳笑定了回答。“我没有病呢。我只觉得肚子里有些空落落,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曼青迟疑一下,也就答应了。

    直到八点多钟和章秋柳分手,曼青竭力避去凡是带着感情的话,为的恐怕又引起了章秋柳的类乎神经病的举动。而章秋柳呢,也像已经忘了一切,吃着,谈着,笑着,和平常一样。曼青觉得很放心了。但是回到了自己的寓处,静静地独坐了一会以后,曼青忍不住又想着日间的事。他将章秋柳的话一句一句回忆出来,细细咀嚼;他又把章秋柳的态度重新加以考量。他自己发问,自己回答,又自己驳去了;一会儿他觉得章秋柳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神经质的女子,但另一观念又偷偷地掩上心来,章秋柳又变成了追逐肉的享乐的唯我主义者。他暴躁地忽而在满屋子踱着,忽而直挺挺地坐下,头脑里有些昏昏然,腰背也感得疲乏,然而终于得不到明了固定的观念,只是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那刻苦,沉着,切实做人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却渐渐地模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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