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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将来都要死去的。”

    章校长说起这话的时候,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小城的夜晚不知不觉地降临了。

    “我会告诉你的。”章校长嗽了嗽喉咙,继着说下去:“你一定没听说过,老乃和朱大宝是怎么死的。”

    小段抬起头闭了眼默不作声,似乎觉得校长的话是酒话,不需要重视,于是眯缝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校长瞪了他一下,垂着头便将空杯又斟满啤酒,为自己点了支烟。

    “你永远不知道的,”校长说“老乃和朱大宝要死的前几天,也是这样的天气,下着毛毛雨,山上锁着雾,城里也灰蒙蒙,看不清近处的公路,出了不少车祸。可奇怪的是,在雾过后的头一天,老乃他们就出事了,虽然两个人出事的时间相隔一年,但那气氛是一模一样的。”

    “可能是某种巧合。”小段信口说道。

    “巧合?”章校长摇摇头,然后神兮兮地探着脑袋,把脸凑近蛇皮,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他们俩死前都找过同一个人。”

    “是不是夏飞?他也真是倒霉透顶,人们一见他,一定会因同情他而双手合十的。”

    这时小段想起自己从那所b县高中跳槽出来后的种种过去。因时光的流逝和终日为自己而前行,过往的岁月渐渐从他的记忆里消逝,他更重视明天和未来,重视享受每一天。过去在他脑海里实在是少得可怜,像一页白纸,一杯白开水。他偶尔打听到某某老师又自杀了,某某女生又在厕所里淹死刚刚屙下的骨肉。至于夏飞,他只晓得他老家住在沿海大城市里,他放弃优异的工作环境来到桂西北的b县,使他过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异乡陌路的生活,忧郁的生活。

    早年夏飞在上海复旦时,母亲一封快件使他明白,他的前途被法院判给了父亲,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父亲一封加急电报告诉他:改判予母亲。

    夏飞感到非常的颓唐。假期回到母亲那里去,住了三天,后爸便恼怒地对他侧目而视。说他已经长大了,甩下三千块钱打发他自己找路子去。没有老婆的男人什么东西能够规范呢?他父亲又吸毒,变卖了家当,整日呆坐在海边的一棵梧桐树下,一道金黄色的液体从他嘴角垂下来。

    “我知道。”好像神经突然畅通,小段开口道。“夏飞的父亲疯了,后来又死了,夏飞是为了避开父母的阴影才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工作的。”

    “是啊,”校长拾起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嚼着,抬头看他。“他父亲死前,给他学校宿舍去了一个电话,说他不再疯了,他病好了,要他来看他。可是后来,出事了。”

    校长吸了一口烟,烟雾随着叹息声缭绕整间屋子,他看见小段张着嘴,半粒刚放在嘴里的花生米从嘴角落下来,在桌面上发出轻快的声音,像一滴水滴在水缸里。于是接着说下去:

    “夏飞回到海边望见父亲等他的那棵梧桐树时,太阳已经偏西了,他瞧了瞧淡红色的树下,不见一个人影。他喊了声父亲。前面果然传来一股颤巍巍的苍老的声音:孩子,来啊,来啊,快过来,这里还有一条绳子。夏飞用一边的手掌遮了遮入眼的阳光,面前倏地挡住一个黑影,太阳立即消逝,就像给洁白的电影屏幕上泼了一瓢墨汁,一个人影从树上吊下,然后一动不动了,好像那棵树的某条枝干轰然断裂。

    “原来,他父亲是这样去的。”小段擦了擦额头叹道。

    “你以为,他倒霉的尽是这事啊。”校长瞧着这个年轻人,有几分轻蔑的意思。“老乃和朱大宝都要他一起去死。”

    “这倒真是没有听说过!”

    校长瞪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举起酒杯,便咕噜吐噜地咽下了,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小段发现他惊异的眼神现出某种出其不意的哀伤的神情。他一定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蛇皮。

    “这段时间工作顺利吗?”小段探问道。

    “顺利?”校长张开硬梆梆的嘴,低着头,又闭了眼默不作声。忽然,他把面前的空杯又斟满酒,然后点了支烟,抬头,瞧他,双眼立时就充了血,空空茫茫,欲哭。

    “你都知道了,我总是梦见死尸。梦见那些紫红色的霞光里,穿行着各式血色苍苍的影子。年轻妩媚的女子们,她们从峰岚里出来,徐徐飘过我身边,唱着如溪水般清灵悦耳的歌声:来吧,来吧,拥抱我吧有一回,我竟然决定跟她们走,不管走到哪里。当时天完全暗了,潮湿的雾岚荡在空谷中,不久便来了万丈光芒,从那边的山坳上射来,我被一千条光线刺穿。自然界的骤变在我们中产生了奇异的效果,我立时淹没在光的世界里,来到一座桥上时,我说我走不动了,光大刺眼了,我看不见路,然后便发觉自己还躺在床上。据老人说,要是过了桥,便不能回头了。我总梦见这些东西,痛苦不堪。我这身子也常常犯病,几次都是医生把我从死神手中拉回来的。我想所谓的顺利、幸福要等到最后,在生前或葬礼前,无人有权说我幸福。”

    “你说这话干嘛,这几年,学校不是办得很起色吗?”

    “是啊,对生存的失望使我克服了一切困难,最终也会激励自己勇往直前。”他呷了一小口酒,继着说:“我现在倒认为,真正经历人世千苦万难的人,他就会像我一样认为没有痛苦便无法生活了。”

    “这就对了。”小段满意地点点头。他觉得章校长很痛苦,一种练到家了的没有痕迹的痛苦。是小段触了他的痛处。他想,该说点别的什么话,却又一时找不到话题。只好捡一颗花生米放在嘴里嚼着。校长好像也曾跟小段说过,他的苦恼并非感情不和,并非他章校长官场不得意,苦恼的原因是像夏飞那样的种种经历总缭绕他左右,使他喘过不气来,但他和夏飞一样,没法摆掉它,也从未有这样的想法过。

    “夏飞他可苦。”校长提起这事时,脸上就堆满羞涩的皱纹,好像在谈着自己的经历。“你大概想知道,老乃和朱大宝死前是如何找过他的。”

    “是啊。”小段说着,两眼望着校长。

    “老乃死前找他谈过话,这事我本来不知道,直到后来一群学生围着他水泄不通,他才不时透露出一点信息。”

    “信息?”

    “是的。我在二楼走廊全部看见了。那天,学生们逼他说老乃那件事,不说就不许他走。那时他很气愤又很无奈,大骂了他们一顿,以为这样就可以了,谁知道毫无效果,学生仍紧围着他。他瞧了瞧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把事情的前后统统抖了出来,像一个娇羞的未婚少女被迫向公众描述她被歹徒强奸的滋味。

    “夏飞说:‘几个周末下来,老乃总是到我房间那里去,胡言乱语什么某某正带千军万马来捉他,非要躲到我房里不可,他还穿进了我的衣柜里。再后来,他要陪他到他家睡觉。好几个晚上,他曾为此大声痛哭,并且伏在我身上,使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出事那天,一切疑虑似乎消散了,他说自己活得很充实,所有的人都向他抱以微笑。他保证他不再提起谁谁要派人杀他了。

    “‘你们不知道,那天吃过晚饭,老乃换了一件新衣裳,我也莫名其妙地效仿着他了。晚上,他抓住我的手,心情不安地眨巴着眼睛,不停地注视着我,有点心不在焉,然而却在寻求帮助。你们知道他说什么吗?’学生们都鼓着眼,摇摇头。‘他说他倒霉,尽是倒霉,仅仅那个学期,几件事简直是冲着要他的命而来。上帝是最有预谋的。你们大概也知道,他的学生阿七是怎么死的。他说是自己给阿七批假条导致的。你们也知道了,阿七撒了谎,说母亲病故,他不得不回去,母亲总在梦里唤他。他能不批假吗?不批假简直是在戏弄死亡——死去的人。但谁知道,阿七的母亲早在几年前就病故了。后来阿七家人每天都到他那里,找他要儿子。结果你们也知道了,两个月后,郊外的一棵树下,有一堆白骨。

    “‘老乃说这件事已经把他折腾得够呛了,但这事刚过两三天,他所处的那幢公寓出了事。你们也看过报纸,那天回去午休,他刚刚回到楼下,轰的一声巨响,什么东西爆炸了。他并不具体知道是怎么回事,只看见三楼那里弥漫着烟雾,他手扶着摩托车站在大院里,几乎发呆。他的房间被炸得乱七八糟,墙上那幅唯老婆与书籍不可外借也的字也被熏黑了,这是他唯一痛心的。后来,抓到了凶手,听说这只是一个误会。误会?他说他再快几秒钟就没命了,生与死的降临都是某个误会导致的?凶手也真会开玩笑,这么过分的玩笑。要不是二楼的马局长给他送礼致谢,我们还不知道凶手的目标就是局长。这事真莫名其妙,说了半天,我才知道,我们的生命就像一根稻草,微不足道,随时都有被风刮走的可能。生命竭力要我们和它分手,我们拒绝也不能够了。所以,老乃对我说,我们倒不如投到红水河里去,向死神缴械,自首,认罪。

    “‘这不可能,那时我对他喊道,但行动明显有点失控了。老乃说,水的面积占地球的五分之四,比我们所处的陆地宽广得多,在那里我们的躯壳将获得更大的自由。倘若死在岸边,我们的灵魂也将永远躺在这里,和许多鬼怪倾扎,没出路,没意思。终其一生,都是痛苦的,只有最终的死亡才是解脱。反正结局都是死,倘若死在这里,还有什么能解脱呢?惟有死是不可以抗拒的。他说我每天也是闷闷不乐的,从我那些伤感的文章中都可以感觉到这一点。特别是一读到我那样的文章来,我反对自杀的主要理由就不攻自破了,其他所有的顾虑也就可以打消了。他这样劝说我,当然,他认为他不是冲动,这事实不存在。他不厌其烦地说,我们曾是生存着的,这个是事实,但这事实本身就是死气沉沉的,生存是很不幸的,它对我们有害无益,那就使死亡者胆更大,如果时间再许可,我们也不乐意继续生存一阵子或承担生存所引起的恶果。这些恶果基本上只关系到我们这些人,至少是我们这一对朋友,所以我应该了解他为什么要向我恳求。你怕什么呢?他说,生存着,什么事情什么苦恼都可能。

    “‘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像是一场梦,最后我竟然动摇了。我记得他激动得好像有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动着步子,握着我的手,带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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