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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息着道:“四弟幼时性情便有些古怪,多年不见,变亦难免。我只怕他身在闯营,与一干歼恶之徒四混,坏了情性。闯将外慨而内险叵,伪忠勇而擅诈谋。四弟伴其左右,如伴狼虎,稍有不慎,便要招祸。”

    周四听到这里,暗思:“大哥被我所伤,听口气并无怨怼,处处为我着想,确是难得。”随即又想:“他说我幼时性情古怪,可见当初便有嫌弃之心。斯后弃我于昆明,显是蓄谋已久。”思及旧事,恨意复生,伫立帐外,心海翻腾。

    便在这时,只听孟如庭又道:“四弟长成,非复昔日阿蒙。我观他昨夜骄纵之举,甚感心寒。我等兄弟已非漂泊之身,四弟如若寡情,今后也不必多见,免得营中兄弟议论,惹主公猜疑。”夏雨风恨恨地道:“咱一直将他视如手足,谁想他竟是忘恩负义之人。如若相见,定要羞辱他一番,出了这口恶气。”

    周四句句入耳,心头火起:“你二人对我有恩,也曾负义,如何背地里一唱一合,妄加贬损?”迈步便走,不欲相见。行得几步,忽见迎面来了一人。那人望见周四,甚是惊喜,急走几步,俯身便拜,正是奢奉祥。周四心气难畅,负手而立,也不搀扶。

    奢奉祥满脸喜色,拉住周四衣襟道:“小侄昨夜言语冒犯,实非本愿,望四叔多多原谅。”说罢诚心诚意地磕下头去。周四见他一脸热忱,深情依旧,想到在昆明时若无他精心照料,自己早已命赴黄泉,心中一热,搀起他来,却不开口。

    奢奉祥欢喜之下,也未留意周四神情有异,冲帐中喊道:“二位叔父,我四叔来了!”一言未了,夏雨风已从帐中奔出,一把抱住周四,咧开大嘴笑道:“好四弟,咱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你要不来,哥哥可真要闯入闯营,揪你过来。”举拳在周四肩头打了几下,怜爱之情尽现言表。周四心道:“二哥向来爽直,竟也变得这般油滑?想是我少年时太过天真,不能识破世人真实嘴脸。”当即冷冷一笑,与夏、奢二人并步入帐。

    孟如庭见周四到来,百感交集,勉强撑起,唤道:“四弟”周四上前扶住如庭,二指有意无意地搭在如庭腕上,只觉脉息散乱微弱,确是内伤沉重,歉然道:“小弟鲁莽,误伤兄长,罪不容恕。”说着便要跪倒。

    孟如庭连忙将他扶住,拉他坐于榻上,上下打量,目蕴深情。周四被他看得心烦意乱,欠身道:“兄长心脉有损,待小弟为兄长扶正元神,兄长再宽心静养。”扶起如庭,出掌抵在他背心,凝神运气,将“易筋经”浑厚朴澹的内力导入其体。“易筋经”乃佛家至高武学,最具扶正祛邪之效,周四初随应扬居洞,一干护脉疗伤之法烂熟于心,手法极是娴熟巧妙,是以如庭伤势虽重,也不难调。

    片刻光景,孟如庭便觉胸间畅爽,苦痛大减,心下暗暗钦佩:“我心脉受创,如自行调养,至少要数日方有起色。四弟只需片刻便调顺逆气,培护伤经,且内力入体沛而不冲,将我数年所习浑厚内力尽数包容。这等神功容纳百川,我万不能及。”他经气通畅,精神顿时好了许多,握住周四双手道:“当年我将你托于梁王处,返营不久,安大哥便中伏被擒。我与你二哥赴川迎救,终是迟了一步。安大哥成都遇害,实令人肝心欲裂。”说着目中湿润,长叹一声,又道:“我二人救安大哥不得,急往昆明寻你,谁料昆明城破,梁王被擒,偏你又没了踪影。我与你二哥找遍云贵,寻你不见,后遇奉祥混在难民之中,始知你与明教叶凌烟在一起,当时只道你已被明教中人接走,这才放下心来。是时朱燮元初平云贵,捉拿梁王余党。我三人无处容身,只得北上,途中遇到主公,蒙其收归帐下。唉,谁想四弟也”话说至此,目中流露出一丝伤感,长叹一声,显得颇为无奈。

    周四默不作声,心道:“大哥明明弃我于不顾,何必费心编此巧词?他心中有愧,自想抚我旧痛,只是情随事迁,我已不是当日率真少年。”孟如庭见他缄口不语,暗思:“当年我将四弟孤身一人送至昆明,确有不妥之处;城破之时,四弟必受了许多惊吓。他即便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当下不再提及往事,只问他多年来一些境况。周四漠然应付,答非所问,避而不谈几年来许多经历。孟如庭与他聊得一阵,始终不能投机,只觉周四句句凉薄,心性大变,失望之余,也无话题。

    夏、奢二人自周四入帐,都甚欢喜,及后见周四为如庭疗伤,那自是手足情深,大有悔过之意,故尔在周四身旁插言递语,好不亲热。周四不冷不热,与二人说了几句,眼见如庭双眉微皱,似露烦躁之情,知多留无益,站起身来,便要告辞出帐。孟如庭劝留几句,也不心诚。夏、奢二人却百般苦留,恋恋不舍。

    周四看在眼中,暗悔此行,握了握夏、奢二人双手,迈步便走。未出帐门,又停下脚步,走回如庭榻前道:“我几年前见那华山派女子已怀孟兄骨肉。她柔弱女人,甚是可怜。孟兄若念旧情,便将她接到营中,免受华山派群小嘲笑欺凌。”孟如庭愕然道:“四弟此话从何说起?孟某一生视红粉如粪土,岂会与妇人苟且,毁誉污名?”

    周四冷冷一笑,心道:“那女子身怀有孕,乃我亲见。大哥至此还要抵赖,何等薄幸?他忍心抛妇弃子,我还与他讲什么兄弟之情!”转身疾步出帐,从此不信如庭。

    夏、奢二人见周四出帐,急呼跟出。周四恨如庭品行,头亦不回,直向营门走去。

    行不多远,忽见西面几座帐前人影一闪,随即隐没。周四见此人身法快极,窜伏无声,若非自己这等目力,万难察觉,心头一凛:“这人轻功好高,罗营中还有如此好手!”他好奇心起,展动身形,直向西面几座帐篷掠来。待到一座帐前,只听左侧一声轻响,当即不假思索,纵身奔发声之处扑去。飞在半空,忽觉背后有些异样,一惊之下,猛地凭空腾起三尺,身子似细柳迎风,向后折荡过来。这一变无依无凭,飘忽怪异,犹如鬼魅。刚一腾起,便见身下寒光一闪,一人长剑如蛇,飞动而过。

    周四凌空下望,寒意陡生:“这人剑法怎地如此了得!”原来那人一剑刺出,人与剑仿佛都化成了一缕轻烟,空空渺渺,人剑难分,其间那一股淡然清弱之气,笔墨难描;周四若非腾高后折,实难躲开这匿影藏神,深曲微婉的一剑。

    周四暗叫侥幸,身在半空,疾向那人头上抓去。那人也未料周四有如此身手“咦”了一声,长剑顺势折转,挑向周四臂弯。此时周四已跃在他身后,他身子不转,长剑却灵动至极地反刺过来,比常人正面出剑还要轻灵随意,剑尖似长了眼睛,毫厘不差地挑向周四“曲泽”、“天井”二穴。

    周四本占先手,不意那人随便刺出一剑,恰攻其弊,不争而争,从容不迫地将他优势化去。周四大急,不顾对方剑到,劲力贯注指端,疾抓那人头颅。那人觉他指上劲气凌厉至极,自家上半身尽被笼罩,微吃一惊,长剑不敢再递,飘身退在两丈开外。周四这一抓用上全力,若遇常人,无须抓到实处,便可令对方筋断肉裂,那人竟能从容退避,浑若无事,武功委实深不可测。

    周四落下身来,肉跳心惊,如临大敌。借营中微弱灯火望去,只见那人一身白袍,发如霜雪,细目长眉,疏须飘洒,年纪虽在六旬开外,却无半点龙钟之态,清奇古貌,已显仙风道骨;落寞情怀,更添别样丰神。周四看得一眼,一颗心险些从口中蹦出,愣了一愣,突然抚掌大笑。

    那人凝视周四,微露怒容,忽又垂下长剑,轻声叹道:“不想贼中尚有这等好手!唉,想来他也该有这般年纪了,若还在世,定已长成轩昂男子,伟岸丈夫。”

    周四听了,摇头笑道:“伟岸丈夫实不敢当,但确已非当初跳脱少年。”那人闻听此言,神色一变道:“你你是何人?”周四展臂自瞧,随即笑望那人道:“木先生真的认不出我了?”那人全身大震,长剑失手落地,直楞楞盯住周四,嘴唇轻轻颤动,尚未开口,两行浊泪已然夺眶而出。周四情不能抑,上前拉住此人,一时悲喜交加,也不由潸然泪下。原来面前这人,正是明教长老木逢秋。

    二人四手相握,久不分开。木逢秋怔怔痴痴,只是落泪,半晌方止住悲声,哽咽道:“属下这可是在梦中么?”双膝一软,跪下身去,双手却紧紧抓住周四衣襟,似生怕他再从自己身边走开。

    二人相认之际,夏、奢二人已奔了过来。夏雨风认出木逢秋,大声嚷道:“老儿,你为何又来纠缠我四弟!”木逢秋瞧见雨风,突然从地上跳起,伸臂将周四挡在身后,面带惊慌道:“你你要怎样?”他武功远较夏雨风为高,但初见周四,悲泣伤神,方寸已乱,猝然见到雨风,只恐他又要将周四抢走,不免大失常态。

    周四见木逢秋如此情状,心下酸楚:“我自离少林,只有明教中人对我诚意诚心。我无视复教大业,实负众人一片厚望。”轻轻拉住逢秋,动情道:“木先生勿惊。我自有主见,岂能再受他人挟制?”木逢秋回过神来,紧紧握住周四手臂,目中又落下泪来,颤声道:“天可怜见,让属下又遇教主。此后教主去往哪里,逢秋便跟到哪里,即便教主以鞭驱赶,属下也再不肯离开半步。”言罢老泪纵横,语声呜咽。

    周四感愧,轻拍木逢秋肩头,正要好言相慰,忽见北面人影晃动,有几人奔纵如飞,直向这面蹿来。当先一人,身法尤为高妙,足尖稍一点地,身子便飘腾而起,仿佛孤烟浮空,一掠数丈亦不坠落。其间似有意炫耀轻功,姿态幻变,气力犹自宽余,以周四这等身手,也不由暗暗赞叹。

    那人奔到近前,一眼望见逢秋,好似遇了救星,突然定住身形,嘻嘻笑道:“老木,这几个东西巴巴地跟我跑了半夜。我将他们引到这里,剩下的事可就交给你了。”说罢叉腰站在木逢秋身后,有恃无恐,顿时趾高气扬起来。

    木逢秋见追来几人各着黑衣,身手矫健,显见人人武功不弱,回头斥道:“你这厮只会招灾惹祸,自己拾掇不下,便这么一推了之。当年周教主在日,可少教训你了么?”那人呵呵笑道:“周教主在时,我捅了多大漏子,他老人家都能帮我料理。现今圣教无主,你我都是孤魂野鬼。我有麻烦,自然找你。”说着嬉皮笑脸,向木逢秋打躬不迭。

    周四见这人身材高瘦,满脸狡狯油滑,竟是叶凌烟,心中大乐:“当年我二人闯入昆明城中,他冒死引开官军,原来并未殒命。”他一直以为叶凌烟已死,心下常怀愧疚。今见斯人尚在,那一份神气活现之情更有增无减,禁不住又想起与他居洞嬉闹的一幕,一时童心忽起,便思跟他开个玩笑,眼望叶凌烟道:“凌烟,是何人欺负了你?”他故意怪腔怪调,拉长声音,说完一句,自己先憋不住笑了起来。

    叶凌烟初见周四站在一旁,只当是寻常土贼,浑未在意,听他直呼自己名字,上下瞟了周四几眼,撇嘴骂道:“小兔崽子,你叶大爷的名讳,也是你随便乱叫的么?”一言未了,头上忽被木逢秋重重地拍了一下。叶凌烟不明其故,瞪眼道:“老木,你你为何打我?”木逢秋笑骂道:“混帐东西,愈来愈没规矩!”脚尖微抬,点在叶凌烟膝弯。叶凌烟扑通跪倒,扯开嗓子嚷道:“老木,你疯了不成!”

    周四哈哈大笑,故意不看叶凌烟,仰头望天道:“当年是谁死皮赖脸,硬要我唤他‘凌烟’?还说若不如此呼唤,他便长跪不起。”叶凌烟闻言,口齿大张,双目瞪圆,仿佛中了魔障,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俄尔,忽然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尘土,也不向周四看上一眼,朝南面走出几步,随即郑重其事地跪倒在地,面南而拜道:“弟子叶凌烟,向圣庙所供历代教主灵位道喜了。”周、木等人见他举止古怪,无不诧异。

    只听叶凌烟接着道:“当年周教主去少林不归,教众反目,弟子终日垂泣,以为圣教无望。谁想圣教当兴,红日又现,新教主横空出世,降临凡尘。弟子见他少而不佻,威而有度,确具中兴之主的宽广胸怀,直喜得夜不能寐,梦中犹笑。哪成想天有不测风云,教主竟与弟子失散于昆明。弟子护主不得,便思自戕谢罪,但想到圣教大业尚在中途,仍用得上弟子绵薄之力,是以苟存人世,只盼教主有一日能重现江湖。^说到这里,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道:]唉!可弟子万万没有想到,数年之间,教主他老人家竟已长得龙筋凤骨,俊逸翩翩,不但是威凤祥麟,今时独步,那一表壮伟丰神,更是冠乎终古。怪只怪弟子老眼昏花,被他老人家万道光芒所眩,不能辨得金身,然教主光芒四射,确是令人不敢逼视。弟子又遇教主,如见天日,窃思既有他老人家在,中兴圣教只在朝夕,是以按捺不住,抢先向历代尊主的神灵道喜。”说罢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表精诚,又为适才无礼之举开脱,溜须拍马,几达极至。

    周四捧腹大笑,想到应无变奉承在前,叶凌烟吹捧于后,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更是乐不可支,上前拽起叶凌烟道:“你适才出口不逊,辱骂明尊,若我周老伯在世,定要打得你屁股肿起老高。”叶凌烟见周四眉目含笑,知他并未怪罪,嘻嘻笑道:“教主乃我教中兴圣主,胸中容得下万河千山,便是已故周老教主,也未必比得上您老人家。”

    周四微微一笑,手指那几名黑衣人道:“是他们几个欺负你么?”叶凌烟见他有出手之意,忙道:“教主,这几个东西武功强的很,还是交给老木对付吧。”他虽知周四武功了得,却不知周四近年技艺猛长,神功已成,只恐他应付不了,连忙劝阻。周四笑道:“咱们凌烟受人欺负,我这当教主的自然要替你出气。”说罢向几人走来。

    那几名黑衣人自见逢秋,皆露惊恐之意,站立当地,全神戒备。几人年纪均在五旬开外,个个目射精光,立如松柏,眼见周四上前,互相递个眼色,突然同时扑了上来,似早猜出周四身份,恨不能一击取命。

    周四脚步不缓,直向几人迎去,也不见如何动作,便从几人身旁一擦而过,站定之时,手上已提了一人。其余几人仍做势前扑,并未察觉他已在身后。一人冲出丈余,突然炸裂开来,筋断骨碎,血肉横飞。另两人直向前奔出三丈,方始仆倒,七窍中各有污血喷出,死尸却不碎裂。显见功力极深,骨壮筋强,不易支离。场上几人见状,直吓得心惊胆战,全身软麻。

    木逢秋呆望地上断肢残体,尤为心惊:“教主一身武功皆我所授,如何数年之后,竟尔面目全非,如同邪技?莫非他近年又有奇遇,已将我所传武功点滴不剩地抛开?”他武功虽高,技法上却尚清弱而摒雄强,自来以空灵酝藉、瘦淡通神为极要,似此霸气纵横,人亡物毁的惨绝手法,自是与他一贯宗旨背道而驰。他一生向武,若以纯粹的武学而论,实已达妙参造化,与道合真的境界,眼见周四武功惨毒无比,已入害命邪途,心中大感忧急。

    孟如庭听帐外人声混杂,料有不速之客来到,起身下榻,忍伤出帐。刚出帐门,便见周四施技杀人,如割草芥,那几人死状惊心,尽入其目,心中不由一紧:“原来四弟技精至此,竟有如此骇人手段!看来他击我一掌,已留十分情面。我暗怀怨望,可当真错怪了他。”有此一念,兄弟之情又生,适才许多不快,霎时遁无踪影。

    周四提起手中之人,面无表情道:“你是何人,为何穷追不舍?”那人眼见同伴相继毙命,目中充满恐惧,颤声道:“你你杀了我等兄弟,我家主人定会寻你报仇。”他自被周四揪住胸口,仿佛功力已散,只道必死,并不求饶。

    周四听到“主人”二字,已知究竟,手臂一抖,将那人抛了出去。那人在空中连翻筋斗,落地时强要站定,不料周四掷人时暗伏后劲,又将他带着向后翻了几个筋斗,直跌得鼻青脸肿,爬不起身。叶凌烟拍手叫好,本要奉承几句,但见地上残肢散落,一阵心悸,话到嘴边,又囫囵咽下。

    木逢秋见周四手臂微动,即能掷人数丈,内力之强,实属罕见,也不由暗暗钦佩。

    周四手指那人道:“你去告知你家主人:他如有寻仇之意,只管来营中找我便是。”那人摇晃而起,哪敢向周四望上一眼?忍痛疾窜,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四转回身来,瞥见如庭出帐,却不理睬,笑望叶凌烟道:“这几年你在江湖上游荡,想是时常被人追赶,一夕数惊吧?”叶凌烟挠头一笑道:“教主说得不错。近来江湖上怪事不断,许多当年被咱周老教主吓得头不敢伸、窝不敢出的东西,都一股脑地窜了出来,合着伙与咱神教做对。幸亏属下腿脚利落,虽常日奔夜走,倒也有惊无险。”周四微微皱眉,问木逢秋道:“你们怎知我在闯营?”木逢秋斜了孟如庭一眼,微露怒容,又扫了扫夏、奢二人道:“我与教主叙旧,尔等在旁有扰,均请自便。”

    夏雨风瞪目道:“老儿,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人来听?”孟如庭自见逢秋,已觉尴尬,又见他露出敌意,忙道:“幸遇先生,确是意外之喜。二弟、奉祥,我们回帐去吧。”拱了拱手,转身回帐。木逢秋哼了一声,怒容不敛。夏雨风狠狠瞪了木逢秋一眼,冲周四叫道:“四弟,这伙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和他们在一起,还是多留点神。”

    周四冷冷地道:“小弟虽愚,尚能辨得亲疏,不劳兄长提醒。”夏雨风一片热心,仍要相劝。叶凌烟窜上前来,手指夏雨风道:“当年你等将我家教主拐走,这笔账还未算清。你他娘的又来挑拨离间,是不想让叶大爷教训你一顿!”说着虚张声势,便要动手。

    夏雨风大怒,抡拳便打。叶凌烟怪叫一声,做势相迎。周四心中不耐,翻掌刁住夏雨风手腕,冲叶凌烟喝道:“此乃我结义兄长,至亲之人。你怎敢如此无礼!”叶凌烟一惊,收拳退在一旁。夏雨风手腕被周四握住,半个身子一阵酸麻,羞急之下,拼命抽出手来,直闹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奢奉祥见状,忙拉夏雨风向帐内走去。夏雨风回过头来,见周四神情漠然,嘴角露出一丝鄙夷,胸口一堵,气哼哼走入帐内。

    周四见四外无人,拉住叶凌烟道:“我二哥是粗鲁之人,你何必与他计较?”这句话大分亲疏,木、叶二人都是一喜。叶凌烟躬身道:“属下头一遭蒙教主申斥,仿佛又返童年,面对严父,实是开心的很。”周四轻拍其肩,又问木逢秋道:“木先生如何寻到此处?”木逢秋闻言,想到多年来苦寻教主不得,目中又泛起泪光,怆然道:“当年属下等与教主失散,及后听凌烟回来说教主失陷昆明城中,都都只当教主遇上不测。未过多久,忽听江湖上传言教主曾在华山和丐帮露过面。属下等喜出望外,连忙去华山、丐帮打听,谁想百般询问,也问不出个头绪。属下等无奈,只得四出游找,寻遍天涯,都盼苍天有眼,能再次巧遇教主。”

    周四听到这里,心道:“木先生既说去华山、丐帮打听消息,其间必与众人有过争斗。明教中人为了找我,也不知历尽多少艰辛!此恩不报,心实难安。”

    木逢秋拭了拭眼泪,又道:“属下等寻了几年,不见教主形踪,江湖上也没了教主的消息。大伙聚在一处思量,都猜教主也许跟孟如庭远走偏荒去了,虽然难过,也盼所猜不错,教主能得保平安。”说到此处,忽然握住周四双手,转悲为喜道:“也是老天可怜属下等一片痴心,半月之前,属下与凌烟在湖北偶遇一伙贼人,竟意外地听到贼中有一人唤做孟如庭。属下等惊喜万分,连忙追寻,不料此股贼人窜入河南,没了踪迹。属下等奔波数日,闻听有大小数十股贼人齐聚荥阳,急忙赶来,不想不想竟真的遇上了教主。”说罢喜极而泣。

    叶凌烟捅了木逢秋一下,道:“你我得见教主,乃是天大的喜事,合当欢天喜地,喜笑颜开才是。你这般哭哭啼啼,是不是想惹教主他老人家伤心?”说着鼻中一酸,双目也不由湿润。

    木逢秋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道:“是,是。又见教主,确是喜从天降。教主这些年跟着孟如庭,一切还好么?”他只道周四几年来必随如庭左右,却不知周四历尽坎坷,也是刚与如庭相见。

    周四不愿谈及旧事,含混点头,并不多言。木逢秋道:“孟如庭若未亏待教主,倒也算重义之人,往事不提也罢。却不知教主如何克除顽症,武功精进若斯?”他数年前初见周四时,便觉他体内二竖为虐,凶险异常,自思如庭武功虽高,也无根治之法,是以犯疑。

    周四尚未开口,叶凌烟已抢先道:“教主他老人家聪明绝顶,区区小疾,岂能久祸身心?至于他老人家武功,自是得之神授。我等以常理测之,哪能窥其端倪?”

    木逢秋微微一笑,便不多问,一转念间,猛然想起一事,微露惊慌道:“属下只顾欢喜,却忘了一件大事”刚说至此,却见盖天行、应无变急步向这面走来。二人在营外等候多时,不见周四出来,只恐罗营难释前嫌,于教主不利,连忙入营找寻。

    盖天行见了木、叶二人,不由一怔,停下脚步,目中精光大盛。应无变唉哟一声,转身便跑,奔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向木逢秋打躬不迭。木逢秋望见盖天行,眉锋倒竖,疏须也飘拂起来。二人四目相对,都不开口。

    周四心中诧异,忽听木逢秋冷冷地道:“当年周教主去少林不返,若非你心生歹意,率先争立新主,众兄弟怎会失和?莫羁庸怎会杀了宋时晨宋兄弟,盗走心经?我大好神教又怎会分崩离析,被群小所凌?”说话间怒目切齿,语声颤抖,显是积怨极深,不能排遣。叶凌烟也叫道:“当初众兄弟都要去少林雪恨,偏你百般阻拦。你这厮自恃技高,便想自居教主之位,没料到机关算尽,却教老莫占了便宜。今日教主在此,你还有何话讲?”

    盖天行傲立冷笑,本不欲辩,及见周四微皱双眉,也向自己望来,心中一怯,忙道:“当日少林僧传书来说,周教主已身殒少林。众兄弟报仇心切,便当先立新主,才好再图大事。我率先倡议,并无私心,谁料老莫垂涎心经,突然发难,致使众兄弟反目。此事盖某固然难辞其咎,难道与你等便没有半点干系么?”木逢秋默不做声,叶凌烟却理直气壮地道:“自周教主去后,教中便是以老莫、老木、心云和你武功为高,教主之位,自然由你们四人去争。我老叶作壁上观,沾什么干系?”应无变听了,慌忙跑到周四面前道:“属下在教中是个没头没脸的人,论武功比叶长老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每日里只知做牛做马,效忠神教,与此事可更没半点牵连。”

    周四听出原委,笑道:“此是陈年旧事,不必常挂心间。你等对圣教各怀忠肠,自此当重归于好,甘苦共担。”上前牵住盖天行手臂,引到木逢秋面前,令二人四手相握。盖天行原本惴惴,但见教主确是不记旧恶,胸可容物,不由得紧握逢秋双手,露出愧色。木逢秋见斯人有悔,怒气也消。二人数年不见,鬓发俱染霜雪,把臂相视,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多年积怨,于一笑中云散烟消。

    叶凌烟见盖、木二人和好如初,自觉没趣,一把揪住应无变耳朵道:“多年不见,你这东西愈来愈会说话。你说我武功强你十万八千里,这话是不是放屁?”应无变痛得龇牙咧嘴,仍强挤笑容道:“小弟有句话憋在肚子里面几十年,本来一直想告诉叶长老。实则叶长老武功不但比我强上百倍,较之老盖、老莫等人也不知高出多少,只是大伙心知肚明,却都不肯当面说出。小弟想要颂扬长老,又怕落个阿谀之名,是以眼睁睁看着长老神功狂长,也只有在心中惊羡不已。”叶凌烟松开手来,哈哈大笑道:“好小子!拍马屁的功夫确已炉火纯青,连你叶大爷也比不上你了。”二人气味相投,多年前已是嬉闹惯了,凑在一起,立时如胶似漆,闹个没完。

    周四任二人嬉笑,并不喝止,问木逢秋道:“木先生说有要事相告,不知是何事?”木逢秋原本微笑,闻听此言,神色又改,拉住周四道:“此事干系重大,若无教主亲自出面,少林危矣。”周四疑道:“少林出了何事,偏要我出面才行?”木逢秋叹道:“教主近年来不在江湖,不知今日江湖,已非往日。我圣教日渐式微,固不待言,便是少林一派,也愈发馁弱。前几年尚有少许僧人出寺在外,不想却接二连三地遭了毒手。少林派历来规定,无论何人杀了寺中弟子,都要找出元凶,这一回偏偏不理不睬,紧闭四门。唉,少林如此示弱,群小自然猖獗,去年丐帮忽邀集各派,扬言要率众往少林寻衅。各派不明底细,本不依从,孰料事隔不久,竟纷纷答应下来,约定本月十五,以丐帮为首,同往少林问罪。各派人多势众,少林又后继无人,若真被群小所灭,恐怕”说到此处,忧思满腹,不便吐尽。

    周四道:“丐帮人数虽众,并无超异之材,各派更跳梁丑类,不值一哂,何以不自量力,敢犯我千年古寺?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得有人在幕后指使。”木逢秋点头道:“教主身在反营,于江湖大势仍洞若观火,确令属下钦佩。实则教主所疑,正是属下所虑。观各派近年所为,虚张声势者多,轻举妄动者少,每每蚁聚一处,也多是畏首畏尾,状如傀儡,不敢恣意而行。但若说各派皆为人制,却又不可思议。此番恰逢其时,教主正当亲往少林,一来解其危困,二来也可探些虚实。”

    周四低头不语,心道:“我在闯营声名刚立,岂可擅离?江湖上不过蝼蚁之争,有何建树?木先生等人盼我中兴明教,心实殷切,我一旦涉足其中,势难抽身。”他虽以明教众人为亲,却不愿应承其请,当下沉吟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木先生欲察各派虚实,可命凌烟往少林走上一遭,待察明详情,再做计较。”木逢秋见他有推搪之意,急道:“各派不日便到少林,此事万不能缓,况属下来时,已嘱问道先往少林查探。教主如再踌躇,只恐少林派将毁于一旦了!”

    周四笑道:“我寺中卧虎藏龙,各派岂能撼动分毫?木先生何须多虑?”木逢秋连连摇头道:“少林已非昔日,门下并无可用之材,一旦被毁,江湖必乱。倘有人从中取利,狼心竟成,我明教祸亦不远了。”

    周四知他所言非虚,也感焦急:“少林数年恩养,也算情深,如不前往,必为他人所鄙。然大战在即,各营皆欲奋发一搏,我此时离营它往,闯营兄弟将视我为何人?况闯王仁爱有加,李大哥又多疑善妒,稍有不妥,致使满营寒心,岂不因小失大?”他心思转个不停,木逢秋随后又说了什么,居然全未听见。

    盖天行冷眼旁观,好不失望,上前拽住木逢秋道:“木兄不必多言。想少林数年养育,情同父母,这等海岳深恩,教主犹不思报。我明教不过对教主薄施小惠,他老人家又哪会放在心间?教主已有鸿鹄之志,岂能再随燕雀而行?木兄休要烦絮,我等这便走吧。”扯住木逢秋,便要出营。

    周四听他言语无礼,心中大怒,厉声道:“我非木石,岂能忘少林抚养之恩?尔等以我为何人,竟出此言!”叶凌烟、应无变见教主发怒,慌忙跪倒。木逢秋挣出手来,惶然拜倒道:“教主息怒。天行复教心切,方才出此直言,虽有犯上之罪,其心未可厚非。”说着连连扯动盖天行衣襟。盖天行见周四怒形于色,曲膝跪倒,却不乞饶。

    周四怒气更盛,点指几人道:“我向来以尔等为亲近之人,别则常怀牵念,聚则倍感欢欣,何以刚一见面,便不顾尊卑,一味怂恿催逼?我今身在闯营,凡事俱受约束,即便有心报恩,也须禀明闯王,方好行事。如随意去留,来往任便,日后还有何面目与营中兄弟相见?”

    几人听他训斥,都不敢言,一时对这位年轻教主均生畏惧之意。木逢秋素重尊卑,当年周四年少无威,他亦执礼甚恭,但其时心中多存了爱怜、期待之情。此番伏地遭谴,领受威严,方知昔日孺子确已有变,回想当初与周四相处,言语间常有训诫之意,不由得打个冷战,不安起来。

    周四训得几句,见几人畏畏惶惶,头不敢抬,心道:“我少年时与明教中人相识,众人以我年幼,多敬而不惧。如今既已畏威,便当令其怀德,倒不可过于申斥,冷了几人一片热肠。”上前扶起几人,温声道:“少林与我有旧,我心怎不焦急?只是此事闯王若不应允,实难成行。你等先与我返回闯营,待我禀过闯王,他若允时,我便与你等赶奔少林。”

    木逢秋虽不知闯王为何许人,但已生戒心,自是唯唯诺诺,不再多言。盖天行听周四一口一个“闯王”心中不悦,冷然道:“高迎祥虽有虚名,并无宏略,余贼碌碌如蚁,更难有成。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久居人下?教主如有壮心,尽可以我圣教为基,招兵买马,自立门户。待一时聚众举旗,纵横海内,岂不较终日仰人鼻息快意百倍?”周四闻言,似有所动,沉吟片刻,忽摇头而笑,快步向营外走去。叶、应二人左右跟随,你一言我一语,争相献媚。

    木、盖二人随在后面,木逢秋故意放缓脚步,眼见距前面三人已远,压低声音道:“数年不见,盖兄却依然如故。我听你适才所言,有百失而无一得,似此任性犯上,实非智明之举。”盖天行傲然道:“我为圣教大业,甘愿万死,适才所言句句忠直。教主不听也便罢了,总不致疑我有私?”木逢秋摇头道:“古人云:’恃直而不戒,祸其至哉’。自古为人主者,多共苦时宽,位极而残。教主虽然英聪仁厚,亦未必能免。你我日后趋奉左右,还是谨慎为好。”盖天行见他语重心长,心中感动,紧握其手道:“木兄肺腑之言,小弟自当铭记在心。”二人虽有芥蒂,前已冰释,此刻倾心吐胆,更感莫逆,眼望周四背影,目中都露出一丝忧虑。

    几人绕城而行,渐至城北。叶凌烟沿途见各营蚁聚蜂屯,人马无数,嚷道:“早听说流贼充斥中原,想不到他娘的会有这么多人!我大明一向太平无事,怎地一下子遍地是贼,比蝗虫还多?教主你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周四默默摇头,并不答话。

    叶凌烟兴发难收,又问木逢秋道:“老木,你向来自负渊博,可知其中缘故?”木逢秋捻须四望,眼见连营数里,蜿蜒如龙,轻声叹道:“自古民变,皆因饥馁,然饥若赈之,本可平祸乱之苗。百姓枵腹以待,得食即安,是以饥寒之际,未必便是倡乱之时,一旦致乱,必是天灾人祸使然。天灾难免,人祸可避。我观今时中原糜烂,腹心沸腾,多由于人祸而非天灾。”叶凌烟不解道:“何为人祸?”木逢秋叹息道:“想来本朝赋税,颇折衷古制,不尚烦苛。自神宗年间创行矿税,中官四出,任意诛求,海内方为之渐困。至辽东事起,岁需边饷,朝廷又不得不尽情罗掘,加派民间,百姓益发苦无生计。偏崇祯登基,锐意改制,裁节内地兵饷数十万,减省各处驿站又数十万。如此一来,兵不得饱,驿无遗粮,逃兵戍卒日渐增多,自然亡命山谷,啸聚为盗,且乘时胁迫良民,同入盗薮。你想百姓既无恒产,哪有恒心?也乐得投奔山林,还好劫夺为生。”说到此处,又举目望向天空道:“若说天意也是奇怪,自崇祯继位,便迭降灾祸,似犹恐百姓未肯作乱,偏令他今岁荒旱,明岁涝灾,弄得赤地千里,寸草无生。唉!百姓相偕从盗,亦是出于无奈。莫非明祚将尽,都是天意?”说罢连连摇头,甚是无奈。

    叶凌烟笑道:“大明气数若尽,亡了便是。教主既在反营,正可乘时而起,逐鹿中原。若一日他老人家做了皇帝,天下尽归我明教所有,我等也都跟着风光。”应无变也道:‘教主做了皇帝,大伙都是开国元勋。属下虽然无能,对教主却忠心不二。到时众位长老做丞相的做丞相,做将军的做将军,属下只求陪在教主身边,做个御前总管,也便知足了。”木逢秋摇头道:“自来得民心者得天下。纵使有人窥望神器,然凶枭之性不除,亦不过镜花水月,终虚所望。”

    周四闻言,冷笑道:“百姓愚盲,最易煽惑。稍施仁义,立时风从;略遗小利,即肯搏命。重财轻义之性,自古亦然,岂能通达事体,辨明是非?所谓民心,不过民之所欲所惧。如以刀剑驱之,财帛诱之,收拾人心岂是难事?”

    木逢秋一惊,心道:“从来乱世枭雄,皆存此念,祸国殃民,未知凡几?教主既出此言,其心已不可测。我便劝以舟水之喻,亦无补益。”他为人谨慎,擅保其身,当下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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