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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小葫芦,放在了桌上,往李宝瓶那边轻轻推了推,“宝瓶姐姐,送你了,就当我给你赔罪啊。”

    李宝瓶有些生气,这个裴钱咋这么见外呢,瞪眼道:“收起来!”

    裴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乖乖将小葫芦收入袖中。

    ————

    从茅小冬书斋那边离开,余晖将尽,暮色临近,陈平安便去找应该正在听夫子授课的李槐。

    在学塾窗口外,陈平安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高高竖起手中书本,在书本后边,小鸡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李槐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同龄人,一个满脸灵气,是个坐不住的主,正在左右张望,早早瞧见了陈平安,就跟陈平安大眼瞪小眼。

    另外一个孩子正襟危坐,听课听得专心致志。

    刘观见那个白衣年轻人一直笑望向自己这边,知道年纪轻轻的,肯定不是书院的夫子先生,便偷偷做了个以拳击掌的挑衅手势。

    结果教书夫子一声怒喝:“刘观!”

    刘观乖乖起身。

    正在做千秋美梦的李槐给吓得魂飞魄散,惊醒后,放下书本,茫然四顾。

    夫子立即喊道:“还有你,李槐!你们两个,今晚抄五遍《劝学篇》!还有,不许让马濂帮忙!”

    课业已经结束,老夫子板着脸走出学塾。

    对早有留心的陈平安点头致意。

    陈平安作揖还礼。

    走出欢天喜地闹哄哄的课堂,李槐突然瞪大眼睛,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陈平安?!”

    陈平安微笑着招手。

    李槐咧嘴大笑,突然轻喝一声,“陈平安,领教一下李大宗师的无敌拳法!”

    李槐随后以稀里糊涂的六步走桩向陈平安飞奔过去,被陈平安一掌按住脑袋。

    李槐扑腾了半天,终于消停下来,红着眼睛问道:“陈平安,你咋这么晚才来呢,我姐姐都走了好久,不然你要是跟她见了面,我再一撮合你们,你们眉来眼去,再卿卿我我,在咱们书院月下柳梢头啥的,这会儿我就可以喊你姐夫了。”

    陈平安哭笑不得。

    李槐一把抱住陈平安的胳膊,转身对刘观和马濂笑道:“他就是陈平安,送我书箱、给我编草鞋的那个陈平安!我就说吧,他一定回来书院看我的,怎么样,现在相信了吧?”

    刘观翻了个白眼。

    原来这个家伙就是李槐念叨得他们耳朵起茧的陈平安。

    马濂赶紧向陈平安作揖。

    李槐笑得肆无忌惮,突然止住笑声,“见过李宝瓶没有?”

    陈平安点头道:“到了书院,先见的小宝瓶。”

    李槐使劲点头道:“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找李宝瓶,她得谢我,是我把你请来的书院,当时她在山顶那会儿,还想我揍我来着,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话,我李槐如今神功大成,健步如飞,飞檐走壁……”

    陈平安咳嗽一声。

    李槐突然发现刘观在幸灾乐祸,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缓缓转头,看到了身后的李宝瓶,以及身边一个黑炭似的小丫头,一眼李槐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挺像最早认识陈平安的时候。

    李宝瓶双手环胸,冷笑道:“李槐,我让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树上还是屋顶茅厕,都随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宝瓶,看在陈平安果真来了书院的份上,咱们就当打个平手?”

    李宝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憾败一场?”

    李宝瓶看在小师叔的份上,这次就不跟李槐计较了。

    李槐见李宝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气昂起来,拽着陈平安的手臂,雀跃道:“你现在住哪儿,要不要先去我那儿坐坐?”

    裴钱眼睛一亮,这个李槐,是个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陈平安暂住的客舍。

    马濂其实很想跟着李槐,但是给刘观拉着吃饭去了。

    朱敛依旧游历未归。

    石柔始终待在自己客舍不见人。

    身处一座儒家书院。

    任你是名副其实的地仙阴物,谁敢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

    石柔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亵渎书院,满是愧疚和敬畏。

    这就是浩然天下。

    陈平安,李宝瓶,裴钱,李槐。

    刚好围成一桌,吃过了书院会开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李槐嗓门最大,反正只要有陈平安坐镇,他连李宝瓶都可以不怕。

    李槐问道:“陈平安,要不要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林守一?那家伙如今可难见着面了,快活得很,经常离开书院去外边玩儿,羡慕死我了。”

    陈平安笑道:“现在正值戌时,是练气士比较看重的一段光阴,最好不要打搅,等过了戌时再去。不用你带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锱铢必较。

    有一些修行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

    比如一天讲究四时,不可懈怠,子时天地清明,最适宜内视生气、以长生桥沟通人身小天地和外边大天地,寅时养气流转、裨益气府经脉,午时以阳火炼气成液、戌时炼液化神,点点滴滴储藏于本命窍穴那些重要“府邸”内,积攒茁壮大道根本。

    一天四时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讲究。

    大道根本,无非都是以后天修补砥砺先天,后天之法似水磨镜,以致渐行渐明,最终达到传说中的琉璃无垢。

    最关键是那些细微变化,只要跨过了修行门槛,开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懒。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许多因此而衍生的规矩,看似云遮雾绕,就会豁然开朗,例如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为何修道之人,会逐渐远离俗世人间,不愿被红尘滚滚裹挟,而要在一座座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将下山游历重返世间,只是视为砥砺心境,而于实实在在修为精进无关的无可奈何之举。又为何修士跻身飞升境后,反而不许擅自离开山头,擅自鲸吞别处灵气与气数。

    崔东山曾经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长生的练气士,修为越高,不愿讲规矩的人越多,不讲究的事情就越来越密集,山下的人间就开始摇摇晃晃,就像那一张卯榫关节开始松动的凳子。

    作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圣人们,修补得有些辛苦。

    只说“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们,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胆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就会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楼”教主的敕令,飞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过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台上,敲天鼓鸣冤,历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的芙蓉道冠大掌教,会经常听人诉苦,帮忙开脱一二,最少也会稍稍减轻责罚,甚至还有过直接免去责罚、反过来责备和重罚白玉京仙人的记录。

    道祖小弟子陆沉当家做主的话,就得看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万事好说,指不定是机缘一桩,心情不好,有可能还会罪上加罪。

    若是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

    就绝对不会有人击天鼓鸣大冤了。

    因为肯定会道老二直接出手打杀,残余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间最精粹的“雷池炼狱”。

    天大地大。

    凡俗夫子,终其一生,哪怕喜好游历,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国之地,而即便成为修行人,都不敢说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侥幸跻身上五境的山顶神仙,同样不敢说自己能够走完所有天下。

    李宝瓶吃饭的时候不太爱说话。

    裴钱是不敢说。

    所以都是李槐在那里咋咋呼呼,李宝瓶瞪了几眼李槐,好多书院事情都给李槐说了,她还怎么说给小师叔听。

    李槐摇头晃脑,还在那里不知死活地挑衅李宝瓶,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将来肯定会被李宝瓶秋后算账的。

    陈平安言语不多,吃饭一如既往的细嚼慢咽,更多是给三个孩子夹菜。

    李槐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咋换了身行头,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俭难……”

    不等李槐说完,就开始弯腰哀嚎。

    李宝瓶和裴钱桌底下,一人赏了李槐一脚。

    陈平安笑道:“其实有想过,来书院的时候换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给你们丢脸。如今这一身,是因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着能够帮助修行,所以身上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习惯了,不过以前那身,也不会觉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呲牙咧嘴道:“我当时在学塾外边,差点都认不出你了,陈平安你个子高了好多,也没以前那么乌漆嘛黑的,我都不习惯了。”

    陈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没变,一看书就犯困?”

    李槐哀叹一声,“陈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读书有多辛苦,比我们那会儿赶路还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们讲课的时候,憋着尿,能憋个半死。”

    李宝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辞。

    李槐懊恼道:“烦,比夫子们规矩还多。”

    差不多都已经吃完,桌上也没剩下什么饭菜。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我还要去趟茅山主那边,有些事情要聊,之后去找林守一和于禄谢谢,你们就自己逛吧,记得不要违反书院夜禁。”

    李槐问道:“陈平安,你要在书院待几年啊?”

    李宝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钱苦着脸,战战兢兢。

    陈平安气笑道:“不会待太久,但也不是几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声,在李宝瓶和裴钱收拾碗筷的时候,问道:“陈平安,你干嘛不留在书院读书呢,以后我们一起返回龙泉郡多好。怎么,在外边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宝瓶当回事,可书院有我李槐啊,咱们可是患难之交的好兄弟好哥们,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这个小舅子晾在书院?你可是知道的,当年阿良哭着喊着要当我的姐夫,我都没答应!”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话,你可别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讲。”

    李槐重重叹了口气,“这两家伙,一个不晓得有话直说的闷葫芦,一个榆木疙瘩不开窍,我看悬,我姐不太可能喜欢他们的。我娘呢,是喜欢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欢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况,我李槐说话最管用啊,就连我姐都听我的,陈平安,咱们打个商量呗,你只要在书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礼!”

    陈平安笑骂道:“滚蛋!”

    李槐一拍桌子,“陈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说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宝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缩头缩脑,骤然间气焰顿消。

    李槐趁着李宝瓶和裴钱将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边,来到陈平安身边,趴在桌上,悄悄道:“陈平安,我姐如今长得可水灵啦,真不骗你。”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真不用你牵线搭桥当媒人,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李槐神色黯然。

    陈平安轻声道:“不当你的姐夫,又不是不当朋友了。”

    李槐有气无力道:“可我怕啊,这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会不会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这么当朋友的,我在书院给人欺负的时候,你都不在。”

    陈平安无言以对。

    如果按照心中的那个打算,还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准备去过了龙泉郡和书简湖,以及彩衣国梳水国后,就去北方,比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笑道:“算了,咱们都是大人了,这么婆婆妈妈不像话,明儿的事明儿再说!”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裴钱好像有些怕宝瓶,这段时间你可以多陪陪裴钱。”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块小黑炭啊,没问题,怕李宝瓶有什么丢人的,我也怕啊,谁怕谁才是英雄好汉!”

    能够把这么件丢人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和豪气干云,估计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书斋。

    开始商议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经收到崔东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当事人陈平安还要滴水不漏。

    关于炼制那颗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他已经购买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书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样不差收集完毕。

    陈平安说可能需要以后还钱。

    茅小冬没有矫情,说就按照市价算钱,争取二十年内结清。

    因为是炼制极为特殊的金色文胆,作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除了仔细端详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颗文胆,在这之前,其实已经详细了解过彩衣国国史与那座城隍阁所在地方县志,最终判定文臣成神的沈温,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气,极有可能还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师亲自炼制而成的印章浸染影响和雷法加持,最终孕育而出的这颗金身文胆,极其不俗。

    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带着陈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庙等地。

    不过最终炼化场所,肯定还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镇气运的山崖书院。

    两人不断打磨细节。

    茅小冬愈发欣慰。

    即便涉及到最终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陈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让茅小冬很满意。

    许多看似随意闲聊,陈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动询问的一些书上疑难,都让茅小冬没有惊艳之感、却有心定之义,隐约透露出坚韧不拔之志。

    这就很够了!

    尤其是当陈平安看了眼天色,说要先去看一趟林守一和于禄谢谢,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气聊完比天大的“正事”,茅小冬笑着答应下来。

    在陈平安带着歉意离去后。

    一向给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独坐书斋,情难自禁,老泪纵横,却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来,他娘的十个天资卓绝的崔瀺,都比不上一个陈平安!

    ————

    没了李宝瓶在身边。

    裴钱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意气风发。

    到了李槐学舍那边,坐了没多久,不单是李槐,就连刘观和马濂都给震慑得瞪大眼睛,面面相觑。

    裴钱腰间已经悬佩上了刀剑错的竹刀竹剑,端坐在长凳上,对着三个并排坐的家伙。

    她在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江湖历程。

    开场白就很有威慑力,“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裴钱,作为我师父的弟子,是一个很冷酷铁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泽精怪,不计其数。”

    被她以疯魔剑法打杀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脚踹飞的癞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脑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为未来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将信将疑的刘观端茶送水。

    马濂趁着裴女侠喝水的间隙,赶紧掏出瓜子糕点。

    李槐怀抱着那只彩绘木偶,脸上装傻笑着,心底其实觉得这个黑丫头,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还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对手了!

    ————

    陈平安走出茅小冬住处后,发现李宝瓶就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还背着那只小竹箱。

    他一点不奇怪。

    陈平安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向骊珠洞天外边的世界,自然是陈平安护送李宝瓶去大隋求学。

    可又何尝不是小姑娘陪着小师叔一起行走江湖?

    在最早只有两人相互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过的青山绿水,格外可爱可亲。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蹲下身,笑问道:“宝瓶,这几年在书院有人欺负你吗?”

    李宝瓶用心想了想,摇头道:“小师叔,没有唉。”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觉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响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语。

    陈平安神色不变,听完之后,站起身,牵着李宝瓶的手,他开始眺望书院小东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开始下山。

    “小师叔,我刚才已经把抄的书分成五份,分别背在小书箱里,交给五位教书先生啦。不过那些只是一个月翘课罚抄书的份,我学舍里还多着呢。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那夫子们有没有生气?”

    “夫子们不生气,习惯喽,就是要我搬书的时候跑慢些。”

    “那夫子们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学问都不如齐先生。”

    “为什么?”

    “齐先生学问最大,小师叔人最好,没有为什么啊。”

    “哈,有道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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