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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敌一事,同龄人当中,没几个能与他媲美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手中多出一壶月色酒,双指夹住,轻轻摇晃,酒香流溢,“最后一次是他与你自称晚辈,所以才会有‘请教拳理’一说,依旧不是问拳。第一次拒绝,是为你和云草堂考虑,第二次拒绝,是他让自己舒心,纯粹武夫学了拳,除了能够与人问拳,自然更可以在别人与己问拳的时候,可以不答应。第三次,就是事不过三的提醒了。”

    叶芸芸微微皱眉,“这还是纯粹武夫吗?怎么跻身的止境?”

    姜尚真笑而不言。是不是,怎么是的,不都是止境?而且还是武运在身的方式,跻身的武道十境。

    叶芸芸叹了口气,说了句心里话,“不管如何,听你说了这么多,这个曹沫应该是个值得结交之人。”

    一个能够让姜尚真如此拗着性子为其缓颊的人,肯定不简单。

    她与人问拳,结果先被当师父的曹沫婉拒多次,结果还要给一个晚辈郑钱说了句重话,叶芸芸心里边当然有几分憋屈。

    至于那个郑钱,叶芸芸当然有所耳闻,一个在金甲洲和宝瓶洲两处战场上、都极其光彩夺目的年轻武夫,在大端王朝京城的城头上,与曹慈问拳四场都输了。

    听上去很不如何,连输四场。但是天底下哪个武夫不侧目?

    曹慈虽说性情随和,却绝不是谁去问拳都会接的。更何谈一人接连问四场,曹慈都愿意答应下来?

    道理很简单,曹慈已经将那郑钱视为一位“武道身后不远处之人”。

    所以叶芸芸忍不住好奇问道:“这个郑钱,不都说她是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吗?怎么成了曹沫的徒弟?”

    至于一些个山巅传闻,说郑钱其实是曹慈的师妹,女子武神的裴杯关门弟子,叶芸芸知道并非如此。

    姜尚真笑道:“以后叶姐姐自然会知道的。我那朋友曹沫,是个极有意思的人。不着急,慢慢来。”

    叶芸芸说道:“你如此牵线搭桥,曹沫会不会心有芥蒂?”

    姜尚真斜靠栏杆,眯眼笑道:“我又不是当那月老红娘,曹沫不会介意的。”

    叶芸芸说道:“劳烦姜老宗主好好说话,咱俩关系,其实也一般,真的很一般。”

    姜尚真爽朗大笑,“能与叶姐姐掏心窝子聊这么久,这个一般,很不一般了。”

    那三人渐渐走近这边,姜尚真就不再与叶芸芸心声言语,背靠栏杆,抿了口酒。

    薛怀毕恭毕敬抱拳道:“师父。”

    这位八境武夫,是一位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头戴纶巾,气态飘然有古意。

    如果不知双方身份,都要误认为他是黄衣芸的祖辈。

    叶璇玑伸手抓住叶芸芸的胳膊,好似撒娇,柔声笑道:“祖师奶奶。”

    郭白箓抱拳笑道:“见过叶前辈。”

    叶芸芸与郭白箓点头致意,再以双指轻敲叶璇玑的胳膊,年轻女修只好松开手臂。

    无论是身为蒲山叶氏家主,还是云草堂祖师爷,叶芸芸都算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辈。

    那个清秀少年模样的郭白箓,其实是弱冠之龄,武学资质极好,二十一岁的金身境,最近些年,还拿过两次最强二字。

    这意味着郭白箓是典型的厚积薄发,一旦再次以最强二字跻身远游境,几乎就可以确定郭白箓可以在五十岁之前,跻身山巅境。

    一个武学流派,就只有师徒两人,结果竟然就有一位止境大宗师,一位年轻山巅,当然算是惊世骇俗。

    吴殳挑选弟子的眼光,确实让人佩服。

    叶芸芸收了十数个嫡传弟子,再加上整座蒲山,嫡传收取再传,再传再收取弟子,习武之人多达数百人,却至今无人能够跻身山巅,哪怕是资质最好、练拳更是极其刻苦的薛怀,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打不破远游境的“覆地”瓶颈,更何谈跻身山巅,以拳“翻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跻身止境?

    姜尚真屁股轻轻一顶栏杆,丢了那只空酒壶到江水中去,站直身体,微笑道:“我叫周肥,肥瘦的肥,一人消瘦肥一洲的那个肥。你们大概看不出来吧,我与叶姐姐其实是亲姐弟一般的关系。”

    姜尚真在自我介绍的时候,都没看那薛怀和郭白箓,就盯着那个小姑娘呢。

    薛怀面无表情。

    郭白箓只当是一个山上前辈无伤大雅的玩笑话。

    叶璇玑却想不明白,为何自家祖师奶奶没有半点不悦神色。

    蒲山黄衣芸,因为姿色绝美的关系,她很多次出拳,都是让那些没长眼睛的山上修士,长一点记性。

    姜尚真视线上挑,来了个上杆子凑热闹的,没有道士谱牒,没有法统道脉,却身穿一件金顶观的道家法袍,境界很矮,个子倒是很鹤立鸡群。

    这位老修士与那叶芸芸打了个有模有样的道门稽首,“金顶观供奉芦鹰,见过叶山主。”

    叶芸芸没什么反应,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芦鹰此人,风评不好。如今当了山上君王杜观主的扶龙之臣,小人得志便猖狂,做事情不太讲究。

    给黄衣芸冷落了,芦鹰毫无异样,道心无波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无需挂怀。

    山下一样米养百样人,山上一棵道树开出各色花,能否结交,强求不得。

    金顶观首席供奉,元婴修士芦鹰,与那小龙湫首席供奉,是差不多的路数,先当那山泽野修,横行多年,逍遥快活,宗字头仙家高攀不起,境界是够,但是名声太差,而不是宗门的仙家门派,他们又瞧不上眼,高不成低不就的,要说自立门户,又差了许多底蕴,而且声名在外,哪个野修身上不背着几桩山上恩怨命案,没做过几件绝对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像芦鹰就与太平山道士关系极差,刚刚跻身元婴境的芦鹰,故意绕过那些宗门地界,在一处相对偏隅的山下王朝,当那呼风唤雨搬山倒海的老神仙,结果差点被那下山独自游历江湖的女冠黄庭,给一剑砍死。当时芦鹰可是好心好意,奔着与那美人结为道侣去的,那小娘们也真是的,一言不合就开打,关键是她从头到尾都不自报名号,当时黄庭才金丹境,又以术法对敌,其实双方厮杀,不好说胜负悬殊,所以直到最后,芦鹰才知道那娘们竟然是个剑修,哪有这样不喜欢摆谱的谱牒仙师?

    最后侥幸躲过了那场天翻地覆一洲陆沉的灾殃,见那金顶观杜含灵是一方豪杰,势必崛起,芦鹰就果断投奔了金顶观,杜含灵也舍得下本钱,让芦鹰捞着了个分量极重的首席供奉。芦鹰便死心塌地为金顶观四处奔波了。芦鹰与那道号“葆真道人”的尹妙峰,关系不错。主要还是芦鹰看好尹妙峰的嫡传弟子邵渊然,总觉得这位年轻金丹,极有可能是金顶观的下一任观主。

    叶璇玑正在与自家祖师窃窃私语,突然给吓了一大跳。

    原来那周肥蓦然伸手指着芦鹰,大怒道:“你这登徒子,一双狗眼往我叶姐姐身上哪里瞧呢,下作,恶心,令人作呕!”

    姜尚真不但血口喷人,还装模作样绕到叶芸芸身前,好像是挺身而出,要挡住那芦鹰的视线。

    芦鹰默然,既没有与黄衣芸多解释什么,也没有与那脑子有坑的家伙动怒,道门神仙老元婴,仙风道骨,涵养极好。

    郭白箓微微皱眉。

    虽说清秀少年对这个竭力结交自己的芦鹰,印象极其一般,但是眼前这个周肥,如此胡说八道,挑拨是非,终究更惹人烦。

    有些时候山上修士的一两句言语,可是会害死人的。

    姜尚真瞥了眼少年,啧啧道:“少侠你还是太年轻啊,不晓得一些个老男人的眼神鬼祟、心思腌臜。”

    叶璇玑眨了眨眼睛,这个名字古怪的“周肥”,还敢当着祖师奶奶的面,言语无忌,真是厉害。

    只不过周肥说那芦鹰是老男人?那他周肥自己呢?不是同道中人,能说得出这番经验之谈?

    姜尚真好似心有灵犀,立即与小姑娘笑道:“我周肥看待女子,从来不遮掩,不好看就不看,好看就是多看,眼神坦荡,心胸磊落。与这个能够以视线剥人衣裙的浪荡胚子,大大不同!叶姑娘你是不知道,方才这下流胚子的视线有多刁钻,若说是那似看山不喜平,也就罢了,这家伙偏偏癖好古怪,视线一路往下,如瀑布倾泻,最后分明在叶姐姐的脚上,多停留了几分。”

    叶璇玑无言以对。

    你周肥这都看得出来,不更是同道中人吗?

    叶芸芸还是置身事外,姜尚真是什么货色,她一清二楚。

    芦鹰终于不再当那缩头乌龟,笑道:“这位周道友,莫要说笑了。山上相逢是道缘,多多珍惜才好啊。”

    若还是个山泽野修,随便此人言语,山上说大也大,世道说小也小,别被他芦鹰私底下撞见就行。可既然当了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就得讲点仙师脸面了,毕竟他芦鹰如今出门在外,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金顶观的门面。

    叶芸芸没理睬姜尚真的无事生非,也不愿意一行人就这么被姜尚真带到沟里去,以手背拍开姜尚真的肩头,与那郭白箓问道:“你师父什么时候返回桐叶洲?”

    芦鹰此人再轻佻,也没这胆子,一个元婴修士,敢当面觊觎一位止境武夫的美色,等于找死。

    芦鹰从露面到行礼,都规规矩矩,叶芸芸知道是姜尚真在那没话找话,故意往芦鹰和金顶观头上泼脏水。

    郭白箓答道:“先前有飞剑传信驱山渡剑仙徐君,师父如今还在皑皑洲刘氏做客,具体何时返回家乡,信上没有讲。”

    走到最南端的旧渝州驱山渡,游历玉圭宗云窟福地。再加上中部大泉王朝蜃景城,以及北方的金顶观。

    就是如今桐叶洲修士的路线选择,几乎是三处必经之地。

    叶芸芸点头笑道:“等你师父回了桐叶洲,你们俩可以一起来云草堂做客。”

    郭白箓笑容灿烂,抱拳道:“会的。此次下山游历,薛前辈已经指点极多,到时候晚辈再斗胆与山主请教。”

    少年清秀面容,算不得太过俊美,只是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自信。

    这样的少年,很难让长辈不喜欢。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叶姐姐,这位郭少侠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倒是没啥邪念,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慕,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叶姐姐你倒是无需生气,换成我是他,一样会将叶姐姐视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天上仙子,只敢偷偷看,偷偷喜欢。”

    那清秀少年涨红了脸,下意识双手握拳,沉声道:“周前辈,我敬重你是山上前辈,恳请休要如此言语无忌,不然就别怪我心知必输无疑,也要与前辈问拳一场了!”

    姜尚真挪步到叶芸芸身后,探头探脑道:“来啊,好小子,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倒是与我问拳啊。”

    少年哪里见过这么自己把脸皮丢地上不要的山上修士,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躲在叶前辈身后。让郭白箓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因为直觉告诉少年,自己真要问拳就是输。哪怕赢了拳,却会输掉更多。

    芦鹰乐得袖手旁观,无事一身轻,心中冷笑不已。

    好家伙,狗胆不小啊,惹了自己就等于惹了金顶观,还不罢休,还敢继续招惹武圣吴殳的开山大弟子?那吴殳是什么脾气,没点数?身为纯粹武夫,剑术出神入化,一把竹剑,杀力大如剑仙飞剑,而且尤精枪法,更是吴殳屹立武道之巅的立身之本,

    他曾潜心收集浩然天下三百余种枪术,熔铸一炉,创出六式,独步天下。吴殳与人切磋,出手极重,之前那位桐叶洲十境大宗师,就是被他问拳,重伤而死,再加上吴殳打遍一洲武夫无敌手,游历中土神洲,山上又有小道消息,说那蒲山黄衣芸失心疯了,得了一幅远古遗物的仙人面壁图后,就毅然决然转去修行仙家术法了,说是学那修道之人闭生死关,要么成为一位飞升境,不然就老死仙府洞窟内。使得一洲山下,再无一位十境宗师坐镇山河。

    所以眼前这个

    你他娘的真当自己是姜尚真了啊?!

    眼前此人,多半是那剑仙许君一般的别洲修士过江龙了。境界肯定不会低,师门靠山肯定更大,不然没资格在黄衣芸身边信口开河。

    一想到这个,芦鹰还真就来气了。

    狗日的谱牒仙师,真是一群名副其实的王八羔子,靠着山上一个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的祖师爷,下了山,作威作福得天经地义。

    就说白龙洞那个昵称麟子的马麟士,还有那白龙洞掌律祖师的嫡孙,龙门境修士尤期。这些个谱牒仙师里边的仙家后裔,哪个不骄纵异常,谁不眼高于顶?都是如此。倒是云草堂叶璇玑这个娇滴滴的小娘们,比较罕见,可惜来自蒲山,身边还跟着个远游境薛怀,芦鹰不敢染指,不然非要让她知晓几分翻云覆雨的神仙滋味。

    叶芸芸一拳向后。

    打在姜尚真额头上。

    打得姜尚真瞬间后仰倒地,蹦跳了三下。

    别说是叶璇玑和郭白箓,便是芦鹰都有些惊讶,就这点道行?怎么认得的黄衣芸?

    叶芸芸头也不转,说道:“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回老君山了。”

    姜尚真赶紧挣扎起身,“有事有事,机会难得,必须再与叶姐姐聊几句,就几句,保证不耽误叶姐姐忙正事。”

    叶芸芸朝薛怀说道:“你们继续历练就是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薛怀,聚音成线道:“师父,福地胭脂图一事?需不需要弟子与几位相熟的姜氏祖师,打个商量?”

    叶芸芸说道:“我自有计较。”

    薛怀不敢多说,一行人转身走回螺蛳壳府邸。

    姜尚真拍了拍身上青衫,抖了抖袖子,“颜面无存,斯文扫地,叶姐姐害苦了我。”

    叶芸芸走到栏杆处,说道:“姜尚真,你觉得金顶观和白龙洞如何?能否真正帮到桐叶洲?”

    姜尚真笑道:“杜含灵还算是一方枭雄吧,山中君猛大虫的作风,被誉为山上君主,倒还有几分贴切,既有大泉王朝相助,又与宝瓶洲大人物搭上线了,连韦滢那边都事先打过招呼,为人处世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所以肯定是会崛起的,至于白龙洞嘛,就差远了,算不得什么蛟龙,就像一条浑水中的锦鲤,只会左右逢源,借势游曳,一旦出水上岸,就要现出原形。”

    叶芸芸忧心忡忡,问道:“云草堂与他们牵扯过深,是不是错了?”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懒洋洋道:“一地有一地的机缘,一时有一时的形势,昨日对未必是今日对,今日错未必是明日错。”

    叶芸芸说道:“姜尚真,你给句准话,我不是你们修道之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说些云雾话。”

    她此次主动来到姜氏福地,是为了三件事,祭拜老宗主荀渊,让云窟福地好好珍惜一座花神山,最后就是与姜尚真请教此事。

    姜尚真双手负后,远观山河,缓缓道:“叶芸芸,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非要把你从老君山带来这黄鹤矶?”

    叶芸芸说道:“愿闻其详。”

    姜尚真指了指远处,再以手指轻轻敲击白玉栏,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十境三重楼,气盛,归真,神到。登高远眺,俯瞰人间,气壮山河,是谓气盛。你与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北俱芦洲老匹夫王赴愬,虽然都侥幸站在了第二楼,但是气盛的底子,打得实在太差,你算是踉踉跄跄走到了归真一境,沛阿香最不济事,等于是身形佝偻,爬到了此处,所以神到一境,已成奢望了。沛阿香有苦自知,所以才会缩在一座雷公庙。”

    “你回头再看邻居吴殳,他就很聪明,早早遍览天下武学秘籍,再着重筛选、整理浩然数百种枪术,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问拳修行,既要让自己眼界更广,还要气魄更大,想要为天下武道的学枪之人,开辟出一条登顶道路。你呢,得了亦武亦玄的一幅仙人面壁图,就心不定了,想要重新拾起修道一物,试图从金丹境连破两境,跻身上五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试图借此打破归真瓶颈?”

    “忘记荀老儿对你说的话了吗?武夫不纯粹,哪怕祖师爷赏饭吃,也只会碗中饭粒越吃越少,武道越走越窄。方才你叶芸芸还有脸问那曹沫,是不是纯粹武夫,怎么跻身的止境。说句实话,也就是他不在,没听见你这话,不然你能把他笑死,就当你黄衣芸问拳大胜而归了。”

    叶芸芸听到这番言语,非但没有丝毫动怒,她反而愈发神色凝重,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

    姜尚真微笑道:“与虎谋皮,是火中取栗之举。但是君子之交,才是天高月白。我的好叶姐姐唉,昨日人事是昨日人事,至于明天如何,也要好好思量一番啊。荀老儿对你寄予厚望,很希望一座武运稀拉平常的桐叶洲,能够走出一个比吴殳更高的人,若是一位拳好看人更好看的女子,那就是最好了。当年我们三人最后一次同游云笈峰,荀老儿握着你的手,语重心长,说了好些醉话的,比如让你一定要比那裴杯在武道上走得更远。是荀老儿的醉酒话,也是真心话啊。”

    叶芸芸皱眉道:“有说过这些?”

    叶芸芸还真记不住了,实在是那位荀老宗主在她这边,说话太多。

    而且叶芸芸是为尊者讳,所以才在姜尚真这边一直没好意思埋怨那位老前辈的为老不尊。

    荀渊说了什么话,叶芸芸没印象,当时假装醉眼朦胧握着自己的手,叶芸芸倒是没忘记。

    老宗主荀渊,除了费尽心思将她“请到”福地的花神山,每次相遇,瞧她的视线,总让她觉得眼神不正,不怀好意。老头子喜欢大献殷勤,絮絮叨叨个不停,视线游曳不定,眼睛更忙,就像个情窦初开胆子还大的毛头小子。姜尚真先前冤枉那芦鹰的那番论调,搁在荀老头身上就半点不冤枉了。

    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看那镜花水月,还给自己取了个不堪入耳的绰号,四处撒钱,也就亏得神篆峰祖师堂之外,没几个桐叶洲修士,知晓此事。云草堂每次开启镜花水月,都会有个绰号一尺枪的家伙,一边砸钱,一边嚷着黄衣芸仙子呢,一颗谷雨钱就在我手里攥着呢,只要叶山主赏脸,露个面儿,哪怕露一片裙角都成,这颗谷雨钱就不算打了个水漂,叶山主若是舍得说句话,我便是砸锅卖铁,冒着从山水谱牒上边被除名的风险,去祖师堂偷钱,也要拼了一条小命不要,多凑出几颗谷雨钱……

    你荀渊一个玉圭宗宗主,谁敢将你从神篆峰谱牒上边除名?

    姜尚真眯起眼,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个老家伙。

    好酒往往醉不倒善饮之人,美人却能让善饮之人醉死。

    “荀老儿,握着美人的小手儿,滋味如何?”

    “极好极好,只是先前心情紧张,光顾着腼腆了,只敢握手没敢捏,亏大发了。少年情怯,还是太过少年了啊。”

    叶芸芸瞥了眼姜尚真,知道他肯定在想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绝对是她不愿意听的。

    叶芸芸问道:“与周肥一样,曹沫,郑钱,都是假名吧?”

    姜尚真笑道:“等你与曹沫真正认识之后,就会知道他其实很以诚待人。至于行走江湖,有几个化名没什么,跟修道之士施展障眼法,下山嬉戏人间,是一样的道理。”

    叶芸芸皱眉道:“你还没有说故意带来来见那曹沫,到底为何。”

    姜尚真笑道:“结善缘。万事开头难,只要有了个好开头,万事再不难。”

    叶芸芸摇头说道:“如果是那打定主意要在桐叶洲攫取利益的别洲山头势力,我不会结交,大不了我蒲山云草堂,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姜尚真笑呵呵道:“叶姐姐不着急下定论。说不定以后你们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会越来越多。”

    叶芸芸点头道:“那就拭目以待。”

    如果只将姜尚真视为一个插科打诨、油嘴滑舌之辈,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天下之大谬。

    姜尚真曾经嬉皮笑脸说了一番言语,关于入山修道一事,我的看法,跟很多山上神仙都不太一样,我一直觉得离人群越近,就离自己越近。山中修行,求真忘我,看似返璞,反而不真。

    荀渊更是曾经对玉圭宗掌律老祖说过一句笑言,趁着姜尚真还未跻身上五境的时候,在祖师堂那边,多打多骂多摔椅子,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

    言下之意,就是姜尚真只要成为玉璞境,意在“求真”的仙人境,姜尚真唾手可得,不存在什么瓶颈。

    而一旦姜尚真跻身仙人,神篆峰祖师堂里边,任由外人打骂依旧,结果却是打也打不过,骂更骂不赢了。

    神篆峰上,曾经每次聚头,其实就三件事,商议宗门大事,对荀宗主溜须拍马,人人合伙大骂姜尚真。

    叶芸芸突然有些伤感,眼前这个男人,好像有些孤零零的,有几分可怜,以后大概只会更加道心寂寥吧?

    姜尚真突然说道:“叶姐姐,今年的胭脂图正册榜首,就你了吧?不然山上争议太大,不管我选谁,都难以服众。”

    叶芸芸大为后悔自己的那点怜悯之心,冷笑道:“若敢有我,我就打碎那座花神山,作为回礼。”

    姜尚真哀叹一声,喃喃自语道:“饭了沿山看腊梅,不见梅花遇云草,佳人亭亭立,仙官道家妆,仿佛菩萨面,浑疑在月宫,草动人也动,云去心也去。”

    叶芸芸冷笑道:“好文采,可以骗一骗璇玑这样的小姑娘。”

    姜尚真却岔开话题,“在那幅老君山画卷当中,你就没发现点什么?”

    叶芸芸点头道:“天之象,地之形,金顶观以七座山头作为北斗七星,杜含灵是要法天象地,打造一座山水大阵,野心极大。”

    姜尚真抚掌而笑,“叶姐姐慧眼,只是还不够看得远,是那七现二隐才对,九炉烹日月,铁尺敕雷霆,晓炼五湖水,夜煎北斗星。以金顶观作为天枢,精心挑选出来的三座储君之山作为辅佐,再以其余其余藩属势力暗中布局,构建阵法,为他一人作嫁衣裳,所以如今就只差太平山和天阙峰了,一旦这座北斗大阵开启,咱们桐叶洲的北方地界,杜含灵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如何?杜观主是不是很豪杰?远古北斗谓帝车,以主号令,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纪,皆系于北斗。这么一说,我替杜含灵取的那个绰号,山上君主,是不是就更加名副其实了?”

    叶芸芸内心震动不已,“杜含灵才是元婴境界,如何做得成这等大手笔?”

    姜尚真笑道:“正因为只是个元婴,有此心思才让我钦佩嘛。”

    何况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姜尚真擅长压境。

    此阵一起,哪怕不曾囊括太平山和天阙峰,换取其它两地作为替代,依旧是一座完整的北斗阵,到时候玉璞境杜含灵坐镇其中,就等于是一位横空出世的仙人。

    一旦让杜含灵成功完成七现二隐,说不定数百年后的将来,就可以让一位仙人老观主,变成大半个飞升境。

    金顶观,最早曾是结楼观星的道家一脉旁支出身,只是观主杜含灵有意隐瞒法统了。

    所以说仙人韩玉树也好,暂时元婴的杜含灵也罢,都是深谋远虑的聪明人。

    可惜碰上了自己,和将来极有可能将落魄山下宗选址在桐叶洲北方的陈平安。

    只要陈平安离开云笈峰的第一件事,就去老君山走一趟万里山河图,那么就不是极有可能,而是必然了。

    姜尚真问道:“那幅仙人面壁图,你从哪里得手的?”

    叶芸芸说道:“我小心勘验过真伪和画卷的来龙去脉,并无任何问题。”

    姜尚真眯眼说道:“相信我,那就一定是大有问题了。接下来你要尤其小心蒲山客卿,甚至是某位嫡传。记住一事,千万千万,不要轻易跟吴殳切磋,不是说吴殳有问题,而是问拳过后,以吴殳一贯出手不含糊的习惯,你肯定受伤不轻,到时候蒲山就会有大问题。到时候吴殳没有问题,也都成了有问题了,那就不是一举两得了,一举三四五六七得,都有可能。我本来是打算,曹沫与你问拳一场过后,先与他解释清楚事情缘由,再偷偷跟随你去往蒲山。在你养伤的时候,帮你盯着点云草堂。”

    叶芸芸沉声问道:“当真如此凶险?”

    姜尚真点点头,“天下远远没有真正太平,接下来的百年光阴,才是真正豪杰与枭雄并起的峥嵘岁月。”

    ————

    去往云笈峰的路途中,关于那九位剑仙胚子在落魄山的安置,崔东山大致说了些自己看法,他来教虞青章剑法,朱敛这个老厨子收取小厨子程朝露,厨艺也教,拳法也教,掌律长命收取纳兰玉牒作为嫡传,米裕传授何辜剑术,隋右边收取姚小妍为开山大弟子,于斜回跟随崔嵬去往拜剑台练剑,将白玄丢给曹晴朗,再将贺乡亭丢给夫子种秋,总而言之,这拨孩子,最好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一到落魄山就成为先生你这位山主嫡传,他们应该以霁色峰祖师堂三代弟子的谱牒身份,在山上修行。

    陈平安听过之后,点头说道:“暂定如此,具体成不成,也要看双方是否投缘,拜师收徒一事,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

    崔东山大为佩服,“先生高见。”

    得知裴钱收了个尚未真正记名的开山大弟子,陈平安笑问道:“教拳好教吗?”

    裴钱有些羞赧,“小阿瞒大概比我当年学拳抄书,要稍稍用心些。”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只说大师姐这份自知之明,让旁人着实难以匹敌!”

    裴钱笑了笑,等着,大白鹅是少数几个账簿不止一本能写完的,跟陈灵均差不多,如今那家伙,都敢扬言家乡除外,放眼整个北岳地界,没谁能一拳撂倒他了。只是想到这里,裴钱有些神色黯然,龙泉剑宗不知为何搬出了龙州地界,去了大骊京畿北边。

    到了云笈峰那座位置隐蔽的姜氏私宅,崔东山打开山水禁制,三人过门而入,陈平安发现原来别有洞天,与自己那一处掩映竹海中的住处,还不是一个地方。

    白玄几个正在蹲地上,对着一座小山翻翻捡捡,帮着纳兰玉牒掌眼挑选砚石。

    崔东山一现身,白玄立即小跑过来,“东山老哥,大半夜的,小弟等你好等,赶紧竹椅躺着去,千万别累着了。”

    屋檐下有两张竹编长椅,是崔东山先前无聊,为先生和自己准备的,其余几张小竹椅小竹凳,则是程朝露姚小妍几个帮忙打造的,手工粗糙,惨不忍睹。

    崔东山大袖一挥,“去去去,都睡觉去。”

    纳兰玉牒蹲在原地,不情不愿,“这些名砚石材,可难分出好坏,可难可难,瞧得我们眼睛都发酸了。”

    裴钱笑道:“回头我帮你分出个三六九等。”

    纳兰玉牒咧嘴笑了起来。

    裴钱看着那个小财迷,也有些笑意。

    陈平安补充道:“回头我们再走一趟砚山。”

    纳兰玉牒立即起身,“曹师傅?”

    陈平安立即会意,笑道:“砚石都算你的。”

    纳兰玉牒眼睛一亮,却故意打着哈欠,拉上姚小妍回屋子打算说悄悄话去了。

    程朝露挪步慢了几分,脑袋挨了白玄一巴掌,挨了一句小胖子你以往学拳的机灵劲儿呢,瞎耽误曹师傅和东山哥的休息不是。

    在孩子们都离开后,陈平安搬了一张小竹椅坐下,搁在竹躺椅中间,对裴钱和崔东山说道:“你们躺着便是,最好睡一觉。接下来事情会比较多,但是不着急,先休息。”

    裴钱刚要说话,崔东山却使了个眼色,最终与裴钱一左一右,躺在长竹椅上。

    陈平安坐在居中的小竹椅上。

    崔东山翘起二郎腿,瞪大眼睛看着天上那轮圆圆月。

    裴钱则双手轻轻叠放身上,轻声道:“师父,一觉醒来,你还在的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

    裴钱小声道:“不骗人?”

    陈平安笑道:“想吃板栗了?”

    裴钱闭上眼睛,缓缓睡去,沉沉睡去。

    崔东山也很快酣睡过去。

    陈平安双手笼袖。

    久违的守夜。

    那位老蒿师说得很对,人间最难是个今日无事。

    既然已经如此幸运了,正好明天继续练剑练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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